《预约死亡》第11章


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有劲,听着振奋。我说。
不听。他说,平日里小白常唱这个。他说。我这才知道以吃饭要挟唱歌,是他的惯用伎俩。
我忍着气说,那就给您唱个《潇洒走一回》吧。
他木呐地问,到哪儿走一回?
我这才记起他住院已经很久,现时风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说,您看,您让我唱,我要唱的您又不听。您自己说个歌吧。别太难,我不会。
他慎重地开始想,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黄色。真的,不是红色。由于极度衰竭,他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绍兴黄酒的色泽。
他终于想好了,说,就唱一个情歌吧。
我手里的汤泼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听什么情歌!该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我想起了无所不在的弗洛伊德。这老头在寻找渲泄,是性变态。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什么、情歌!
他仍满怀期望地说,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不会!我说。
他说,那就“一条大河”也行。
我说,也不会。他好象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说,都会的呀。你要记不清词了,我给你提。
你说我一个20岁的大学生用他80岁的老头提醒吗?我还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绝。他改变战术,说,你就唱一个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说了不算说啊,我先吃,我这就吃给你看啊……说着,抖抖索索接过勺,填进嘴里,用长了黑苔的舌头搅拌面条。
我突然一分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了。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做,要看许许多多的书,要和男朋友约会,要去参加舞会和买新衣服……为什么要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耗费金子一样的年华?我已经来过了,这就是说,我已经问心无愧。我可以走了。我说,歌我不会唱,饭您自己看着办好了。再见。
他怔怔地看着我,面条象生命的虫子,从他嘴里褪出来。
屋里很静,天已渐黑。我若赶快走,其后的事就不会发生。小白托着干净的衣物走进来,说,正好要给病人换衣服,你帮帮忙。我那边好乱。她走时顺手把灯开了。
两端发黑的日光灯管发出毒蛇样的嘶叫声。
我对虚弱地倚在枕头上的老爷爷说,请您移动一下,我来换床单。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刚把单子铺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摔回来,仰着喘气。
我看到在他后背底下,很大一块床单裹了起来,像邮寄了一万里的信封。
叫别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证。我说,请您再挪开一次,我把单子抻抻平。
这样多难看。
他短促地喘着气说,又折腾什么。
他说,不知道是为谁好啊。
我说,您这个爷爷怎么这样说话?难道是为我好?我又不躺在这床上,那么深的褶子压在你的身下,你会硌得慌!
他祈求地说,我觉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觉不出别的了。让我安生会儿,行不?
我不由分说地将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离开玩具柜台一样。但见我使了强力,也没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骨头硬僵地倔犟。幸好,他比我想象的轻多了,几乎是稻草人。操作时,我听到他的体内象半瓶子啤酒似的,发出冒着气泡的咣当声。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顺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现在多平整!看着也舒服。我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他阴沉着一声不吭。甚至尽力欠着半个身子,拒绝沾我铺平了的那边床单。不知是怕揉皱了,又要麻烦我一番,还是无声地抗议。
现在让我们来换衣服。我不理他,自顾自说。我发现他没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在临终关怀医院里,人们对病人什么事都是说“我们”,从不用单数的“我”。比如说让我们来翻了个身。听起来好象志愿人员要和病人一起翻身似的。临终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个极简单的动作,都要协力完成。
我不换。老爷爷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说。
真是个难题。不行。我也很果断地说。小白把衣服交给我,他不换,不是我的失职吗?
他冷漠地盯着我说,我不要你换。他用仅有的气力强调了那个“你”字,意思再分明没有了。他不是不换,只是不要我来帮助他这件事。
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帮助人的人。例如在学校里,有人拒绝了我的帮助,我会乐呵呵地跑开,然后永世不理他。你已经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义上你已经圆满。他不需要你的帮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这里,一切颠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帮助的,没人帮助他连个饭勺都拿不起,可他却倨傲地拒绝了你!你的自尊被强烈灼伤。
为什么不要我帮助你!我质问他。特别突出“我”字。
因为……因为……他迟疑着。
我气势汹汹,追究到底。
因为你是个女孩。他终天说出。
我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心里有些感动。但情势不容我听从他,我问,那么你打算让谁帮助你换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说。
那小白就不是一个女孩子吗?我不平,觉得受了歧视。
我让一个女孩看见也就罢了,没法子的事啊!可我不愿让你们都看见!他突然低沉地吼叫出来。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里,还有这么强烈的性别自尊。我好声劝慰,我们都学过人体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样的。她现在正忙。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说,小白是太忙了,让她歇歇吧。
帮他换衣服,应该说我是很负责的。换内裤的时候,我用被子盖住他的下身。一是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凉。换上衣的时候,我简直就用被子搭了一个小帐篷,钻在里面忙活儿。
絮套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死泥塘的腐败气息。我憋着气,眼泪都流了出来。在医院蓝线条图案的衬衣里,还一件贴身T恤。 凑着被头筛进的恍惚光线,我看见爷爷胸前有一张猴脸。就是京剧孙悟空的彩色脸谱。大概是这猴王刚从蟠桃园吃饱了出来,龇牙咧嘴煞是开心。由于久未换洗, T恤的颜色已象厕所小便池上方的墙壁,污秽不堪。孙悟空脸蛋上的鲜红已染得象酱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给你把这件T恤换下来。我和颜悦色地说。
不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轮到我吃惊。
什么都不为。不换。他毫无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无常。 从T恤的污浊判断,纵是小白,上回也没说服他脱下这件宝贝。
我敏锐地想到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个故事,也许和他的情人有关。 只是这种T恤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带有一种漫画式的夸张,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默的老媪。可是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可怜他孤苦伶仃的样子,身边是一个亲人也没有。
又一想,要是我能说服他换下来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还能干吗?
我说,洗净了,我再给您穿上。
他恼怒了,我不换!我说过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讨厌!你是来帮助我还是来成心气我?你从一进门就吊着脸子,吆喝我干这干那,烦死我啦!你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此时还伏在他的被子里,预备给他更衣。他声音透过我的头顶厚厚的棉絮滤过来,如喑哑的鼓鸣。我呼地一下撩开被子,全然忘记他还赤裸着双臂。扇起的冷风把他枯萎的白发吹得炸起,更显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艰难地穿上衬衣,遮住那个嘻皮笑脸的肮脏猴王。
当小白进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小白说,杜爷爷,今天来的志愿人员是大学生,比别的来得更细心更有经验吧?
老人极含糊地呜了一声,看起来很沮丧。
别难过他们走。爷爷,他们下星期还会来的。小白甜甜地说着,抱走了蓝条纹的衣物。
我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我不是一个爱交际的女孩。和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老叟打交道,恨不能马上逃走。
你把面条给我端过来。他毫无感情地说。
冷了。我说。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来。他命令式地说。
我端了过去。面条已凝固。
他用勺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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