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闲说》第5章


是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明末到中国来的传教士,主张信教的中国老百姓可以祭祖先,于是和梵蒂冈的教皇屡生矛盾。结果是,凡教皇同意中国教民祭祖的时候,上帝的中国子民就多,不同意,就少。
耶稣会教士利玛窦明末来中国,那时将“耶稣”译成“爷甦”,爷爷死而甦醒,既有祖宗,又有祖宗复活的奇迹,真是译到中国人的心眼儿里去了。
天主教中的天堂,实在吸收不了中国人,在中国人看来,进天堂的意思就是永远回不到现世了。反而基督的能治麻风绝症,复活,等同特异功能,对中国人吸收力很大。
原罪,中国人根本就怀疑,拒绝承认,因为原罪隐含着对祖宗的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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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例子是印度佛教。
印度佛教西汉末刚传入的时候,借助道术方技,到南北朝才有了声势,唐达于鼎盛,鼎盛也可以形容为儒、道、释三家并立。其实这时的佛教已是中国佛教的意义了。
例如印度佛教轮回的终极目的是要脱离现实世界,中国世俗则把它改造为回到一个将来的好的现实世界,也就是说,现在不好,积德,皈依,再被生出来,会好。这次输了,再开局,也许会赢,为什么要离开赌场?
释迦牟尼的原意是离开赌场。
观音初传到中国的时候,还是个长胡子的男人,后来变成女子,再后来居然有了“送子观音”。
这也怪不得中国人情急时是阿弥陀佛太上老君一起喊的。
佛祖也会呵呵大笑的,因为笑并不坏慈悲。
说到中国佛教的寺庙,二十四史里的《南齐书》记载过佛寺做典当营生,最早的中国当铺就是佛寺。
唐代的佛寺,常常搞拍卖会,北宋时有一本《禅苑清规》,详细记载了拍卖衣服的过程,拍卖之前,到处贴广告,知会世俗。
元代的时候,佛寺还搞过类似现在彩票的“签筹”,抽到有奖。
佛寺的放贷、收租,是我们熟知的。鲁迅的小说《我的师父》,汪曾祺的小说《受戒》,都写到江南的出家人几乎与世俗之人无甚差别。
我曾见到过一本北洋政府时期北京广济寺主持和尚写的回忆录,看下来,这主持确是个经理与公关人才。主持和尚不念经是合理的,他要念经,一寺的和尚吃什么?
印度佛教东来中国的时候,佛教在印度已经处于灭亡的阶段,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印度佛教的出世,中国文化中的世俗性格进入佛教,原旨虽然变形,但是流传下来了。
大英博物馆藏的敦煌卷子里,记着一条女供养人的祈祷,求佛保佑自己的丈夫拉出屎来,因为他大便干燥,痛苦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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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禅宗,更是改造到极端。
中国禅宗认为世界实在的不得了,根本无法用抽象来表达,所以禅宗否定语言,“不立文字”。“说出的即不是禅”,已经劈头一棍子打死了,你还有什么废话可说!
你们可以反问既然不立文字,为什么倒留下了成千上万言的传灯公案?
我的看法是因为世界太具体,所以只能针对每个人的不同,甚至每个人不同时期的实在状态,给予不同点拨。如果能用公案点拨千万人,中国禅宗的“万物皆佛”也就是妄言诳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
所谓公案,平实来看,就是记录历代不同个人状态的个案,而留下的一本流水账,实际是“私案”。现代人被那个“公”字绕住了,翻翻可以,揪住一案,合自己的具体状态,还好说,不合的话,至死不悟。
“说出来的即不是禅”是有来头的,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可以说出来的那个道,不是道,已经在否定“说”了。庄子说,“得鱼忘筌”,捕到鱼后,丢掉打鱼的篓子,也是在否定“说”,不过客气一点。有一个相同意思的“得意忘形”,我们现在用来已不全是原意了。
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禅宗南宗的不立文字与顿悟,是为争取不识字的世俗信徒。如此,则是禅宗极其实用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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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实用的世俗文化系统,当然就有能力融合外来文化,变化自身,自身变化。
有意思的是,这种不断变化,到头来却令人觉得是保持不变的。我想造成误会的是中国从秦始皇“书同文”以后的方块象形字几乎没有变。汉代的木简,我们今天读来没有困难,难免让人恍惚。
你们都知道宋朝的李清照,她的丈夫赵明诚好骨董,李清照写《金石录后序》讲到战乱时如何保留收藏,说是插图多的书先丢,没有款识的古器先丢,原则是留下文字最为重要。
读书人认为文字留下了,根也就保住了。
不识字的中国老百姓也晓得“敬惜字纸”,以前有字的纸是要集中在一起烧掉的,类似一种仪式,字,是有神性的。记得听张光直先生说中国文字的发生是为通人神,是纵向的,西方文字是为传播,是横向的。
我想中国诗发生成熟得那样早,而且诗的地位最高,与中国字的通神作用有关吧。这样地对待文字,文字焉敢随便变化?
我们可以注意一下词,词的变化和新词很多。大体说来,翻译佛经产生了很多的新词,像“佛”、“菩萨”、“罗汉”、“金刚”、“波罗蜜”等等。
第二次是元杂剧,为了记录游牧民族带来的叠音,像“呼啦啦”、“滑溜溜”
等等。有个朋友问我“乌七麻黑”怎么写,我说“乌七麻”大概是以前北方游牧民族带来的形容“黑”的词的音写,或者“七麻”是,加在“乌黑”当中,也许都是语音助词,总之多么多么“黑”就是了,将“乌”和“黑”写对,其他随便。
第三次仍然是为了适应外来文明,也就是近代。科学中化学名词最明显,生生造出许多化学元素的表音表义字,等于词。明末徐光启、李之藻那辈人翻译欧洲传来的数学天文知识,中国字词将将够,对付过去了。清末以后,捉襟见肘,说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反动”、“主任”、“主席”、“主观”、“传统”等等等等,都是外来语,直接从日本搬来的词形。
鲁迅讲“拿来主义”,他们那个时代,正是拼命拿来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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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现在读书人的文章,外来的关键词不胜枚举,像什么“一元论”、“人道”、“人权”、“人格”、“人生观”、“反映”、“原理”、“原则”、“典型”、“肯定”、“特别”、“直觉”、“自由”、“立场”、“民族”、“自然”、“作用”、“判断”、“局限”、“系统”、“表现”、“批评”、“制约”、“宗教”、“抽象”、“政策”、“美学”、“客观”、“思想”、“背景”、“相对”、“流行”、“条件”、“现代”、“现实”、“理性”、“假设”、“进化”、“教育”、“提供”、“极端”、“意志”、“意识”、“经验”、“解决”、“概念”、“认为”、“说明”、“论文”、“调节”、“紧张”,大概有五百多个。
我知道我再举下去,你们大概要疯了,而以上还只是从日文引进中文的几个例子,而且不包括直接译自西方的词,比如译自英文engine的“引擎”,index的“引得”,“引得”
后来被取自日文的“索引”代替了。
如果我们将引进的所有汉字形日文词剔除干净,一个现代的中国读书人几乎就不能写文章或说话了。
你们若有兴趣,不妨找上海辞书社编的《汉语外来词词典》来看看,一九八四年初版,收词相当谨慎。我的一本是一九八五年在湖南古丈县城的书店里买到,一边看一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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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世俗本身来讲,也是一直在变化的,不妨多看野史、笔记。
不过正史也可读出端倪,中国历代的皇家,大概有一半不是汉人。孟子就说周文王是“西夷之人”。秦更被称为“戎狄”。常说的唐,皇家的“李”姓,是李家人还没当皇帝时被恩赐的。这李家人生“虬髯”,也就是卷毛连鬓胡子,不是蒙古人种,唐太宗死前嘱咐“丧葬当从汉制”,生怕把他当胡人埋了。
陈寅恪先生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里的考证非常详细,你们有兴趣不妨读读,陈先生认为种族与文化是李唐一代史事的关键,实在是精明之论。
我去陕西看章怀太子墓,里面的壁画,画的多是胡人,这位高干子弟交的尽是外国朋友,更不要说皇家重用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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