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李文娟的人》第2章


没想到的事。李文娟仍然一下一下地扫着一堆瓜子、花生皮什么的,声音哗啦哗啦的。陈子强说,你听到没有啊?李文娟说,听到了,不就贷款的事嘛。陈子强说,我算服你了,天大的事乐不死你也愁不死你。李文娟笑一笑,刚才电话通知你去市里开个订货会,地点在市政府招待所。陈子强说,我就不明白,你这样个人怎么就有人敢不要你,我是没这个福份了,要不然那肯定是棒打也不散的。看李文娟仍然哗啦哗啦地扫,陈子强便急了说,停一停好不好?你这个人,任事都一样地干,扫地有什么要紧?李文娟停下来,面对了陈子强站着,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陈子强反而有些脸红起来,说,其实,对谁急也不该对你急,我就这脏脾气。李文娟说,我丈夫就是总嫌我不急不慌,嫌我看电影电视不跟着掉眼泪,可我就这样,想按他说的做也做不起来。陈子强说,我跟他可不一样,他是不识宝,我是不得宝,天下急脾气的人有的是,急脾气的聪明人可不多。李文娟笑笑,说,我看是一样,他发起火来也是这样红头涨脸的。
说着,弯下腰又去扫地,仿佛那瓜子、花生皮一直抻了她的心似的。陈子强摇摇头,只得忙别的去了。
陈子强开会一走,李文娟的事反倒少了些,公司里有人眼尖,便把李文娟推荐给计划生育小组,说你们不是正缺人手么,让李文娟帮几天忙总是可以的。计划生育小组的人想想也是,从下边抽人还要考虑报酬什么的,李文娟是上边人,上边人帮上边人就少许多麻烦,便来找李文娟,说任务压得紧,你一定得帮帮忙。李文娟说,我没干过这工作,怕不行吧。小组的人说谁天生就会干的,还不是上边让干啥就干啥,再说你能写还不能说几句,把本事窝在肚里不可惜得慌?李文娟不想听她们一串一串说好听的,便说,好吧,反正这里也没多少事干,就跟你们跑几趟吧。
李文娟跟了计划生育小组的人走东家串西家的,找一个一个的孕妇做着工作。有躲藏起来的孕妇,小组的人便扔下几句十分难听的话给那家里人,然后派人骑车去那孕妇可能去的地方四处寻找。逢到这时,李文娟便说,让我去吧。小组的人个个嘴尖舌快,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使李文娟总没机会说什么,比较起来,李文娟倒愿意费费力气。但更多时候是需要说话的,渐渐地便有人说,李文娟你怎么不说话?这工作就得的罪人,都怕得罪人我们都别干了。李文娟说,你们说的就够好了我能再说什么,我说不好反让人家连咱们一起耻笑了。小组的人一听心里很舒服,口里却仍说,你还怪谦虚,其实你是鬼精呢。李文娟只笑一笑,再做工作时仍不多话,心想,其实孕妇也怪可怜的,挺个肚子就够受的了,还要听人的教训。这样想着有时候便趁有人教训的空档帮着孕妇倒杯谁或扫扫地什么的。
那孕妇因此态度倒缓和了许多,一边阻拦李文娟一边开始承认自己的过错,反而使那教训的人省了许多话。
两天后陈子强从市里开会回来,见公司办公室里冷冷清清的,便问李文娟哪里去了,人们便说被计划生育小组抽走了。陈子强说她们怎么可以随便抽人?人们说那就不晓得了。陈子强便去计划生育小组找李文娟,一进门见李文娟正同几个妇女说说笑笑很随便的样子,便问,李文娟,谁派你来这里的?李文娟见是陈子强,仍然笑了笑,这里缺人手,我来帮几天忙。陈子强说,你的职责是什么,你跟我打招呼了吗?李文娟说,你去开会了呀,再说我的事也不多。李文娟看陈子强急头白脸的样子,感到有些好笑,心想,一样都是给村里干事,他这样的脾气。计划生育小组的人都不敢说什么,静等着陈子强发落的样子。陈子强说,公司有公司的制度,今后谁再擅自行动我决不客气!然后看了李文娟一眼,转身走了。计划生育小组的人吐吐舌头说,好吓人哎,李文娟你赶快走吧。李文娟说,不是还有几家没跑完么?几个人说,哎呀呀,都火上房了还惦着跑不跑的事,就是你要留我们也不敢留了。李文娟只好走出来又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和计划生育小组在一座楼里,陈子强除了负责公司还兼管着大队的工作,李文娟想,陈子强其实完全没必要急火火的。
陈子强也在自己的屋里想,李文娟怎么就肯去做那种工作呢,还乐呵呵的。
好在李文娟马上回来了,他给她分派了几件事情,便坐在自己的桌前写一份建厂报告。他不时听到她在外屋接电话的声音,她口齿清晰,但说得不够连贯,给人一种漫不经心得感觉。这声音他原是很欣赏的,可现在他想,为什么她不能说得连贯一些呢?他很为她着急,但她依然那样地说着话,使他有一刻几乎要站起身来去打断她。
后来,他发现她在接待客人的时候也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随和模样,即使是他讨厌的客人她仍然可以露几丝笑意在脸上。这时,他就甚至连她也有些讨厌起来。他想,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工作依然正常地运转,李文娟依然得心应手地做着事,陈子强对李文娟的工做无可挑剔,却又觉得李文娟在哪里有些让人费解。面对她说话的时候,她的样子愈显得认真,他反而愈觉出她的漫不经心。这一点似乎可以从她一两次的健忘得到证明,昨天她曾经认真做过的事情,今天竟然就忘得干干净净。她仿佛就像一台查不出毛病的机器,制作良好却又明显具有与众不同的运转。他想,他应该找她谈一谈,他应该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便在一个凉爽的夜晚将李文娟留在公司,同她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谈话。
李文娟坐在他的对面,始终是平日那种淡淡的不急不慌的样子。待他说完,李文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也许是对的,不符合你的要求,我可以辞去这份工作。
陈子强看李文娟直视着他的眼睛,毫无一点沮丧。他想,她其实是很强硬的,可是她强硬的根基又是什么呢?他觉得他原是十分地了解李文娟的,但这样贴近地相处起来倒显得有些陌生了。他听到李文娟又说,我妈总说我少心没肺的,我想她说得不错,我不是那种聪明而有心计的女人,我知道你是这样想像的。可我喜欢任其自然,生活得不费力气,在你看来,我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适于干这工作不适于干那工作,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真的。
陈子强望着李文娟,觉得他有些明白她了。可是她从来就是这样子的么?他困惑地摇着头。
这时,李文娟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陈子强说,就走吗?李文娟说,就走。陈子强说,明天还来吗?李文娟说,这该由你来说。陈子强说,今晚谈的是私事,跟明天的工作没关系。
已是很深很深的夜了。陈子强依然将李文娟送到家门口,见李文娟推门进去,便说,李文娟明天见。李文娟回过头,静静地看他一会儿,终于没说什么。
陈子强独自站在门外,见满天是自在地闪烁着的星斗,他对那棵小而亮的星望了望,便要转身回去了。这时,他忽然听到李文娟的母亲在门里嚷,你什么时候才不让人惦着啊,再这样倒不如回你那两间房住去算了!
陈子强一惊,听了一会儿,并不见李文娟说什么,渐渐地,那低的声音也没有了。陈子强想,李文娟其实是很不易的,丈夫不满意,母亲也不满意,他陈子强似乎也在不满意了,其实,她的内心,说不准也在不满意着一切人呢,只不过她以随和的形式应付着罢了。想到应付这个词,他不禁苦笑了笑,抬头看看天上的星,觉得那星们变得有些空洞,一眨眼就要消失了似的。他忽然有些害怕,故意把脚下的步子走重了些,要与那空洞对抗似的。他想,不知李文娟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明天一定问问她。
<北京文学>1993年第3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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