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蛮锦郎》第6章


不晓得说什么好,想给几句安慰话,又怕口拙,她咬咬唇,寻了个话题。
“水牛通常极温驯,像方才那样暴躁的,我还头一回见识,而且一来还来了两头。”她打量他,微露笑。“真奇怪,是不?”
他回她一抹浅笑。“是有些奇怪。”
语调是徐徐然,如透进春光再拂面的风;神态是淡淡然,如落在澄湖亡的一片叶;笑颜是温吞吞,加慢煮细熬的小文火。什么都好,就那轻敛的目光不好,一点也不诚实,他不肯对上她的眸,静静想掩住真正心绪。
见他忍着,她憋得更难受,张嘴欲言,却听他笑笑又道——
“奇归奇,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南蛮水牛真发起情来,倒有可能如此强悍。”
她先一愣,眸心略颤。“……发、发情?”
“上官姑娘别不信,能激得两头公水牛顶起角冲撞,不是为了挣得某头母牛青睐,还能为什么?”
“可是……春天都快过完了。”
“是啊,但偏就有那么一、两头畜牲晚熟些,公的发情,母的发春,交配在一块儿刚好,要是多出一头,一女配二男,那真要挣破头。”
这……
实在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否说笑,只是又发情、又发春、又交配的,上官净听得颊面薄红,幸得天色沉下,多少掩去了窘态。
这一方,凤锦已更新背起竹篮,衣衫都半干了,整身更是灰扑扑。
“回去吧,你肯定饿了,我也饿得很呢!”拨开因泥水而黏在耳畔的发丝,他朝她点点头,举步向前。
上官净随即跟上,与他并肩同行。
她偷觑他侧颜,有些话梗在喉中,那些话……嗯……其实不当问的,正踌躇着,他却已闲话家常股温声询问!
“关于”刁氏一族“的事,上官姑娘这几日往各村落寻探,可有问出一些蛛丝马迹?”
她淡蹙眉心,小苦恼地笑道:“这儿的人都说我来对地方了,但我实在一头雾水,再深问,却没人能说得明白。”
“不是没人能说明白,而是没人肯说明白吧?”
闻言,她步伐略缓。
他则转过脸与她四目相交,了然于心的神情如针般直直刺进她心窝。
“是我害了你。”他叹息,被红痕占满的面庞重新转正。
“什么意思?”
“村民们一旦知晓你住在竹坞,跟我有所牵扯,怕是没谁肯再搭理你。”说着,温朗眉间爬上沉郁,极自责痛苦。“是我害了你。”
“不是这样的,凤公子——”
“正是如此!”他斯文却坚定地打断她的话,眉儿弯弯,凤目弯弯,不是不在乎,而是一副心志被彻底磨砺过、最终只得坦然接受的神气。
上官净忽地停住脚步,一把拉住他的袖。
今夜的月终于绽出第一抹称得上皎洁的光,他们俩伫足野地,月华拂发盈身。
气息乱了乱,她瞳心烁辉,直勾勾瞪他。
“村民们不敢亲近你,那是因为你也不愿亲近他们,你……你觉得自个儿生得不寻常,心里介意,一直存着疙瘩,便不想与谁交往。凤公子,其实人与人相处贵在交心。外表再好,心不诚,那也交往不久;但只要是真心诚意,落地就能生根……村民们以为你这样子,是身上带邪病造成的,也因此一提及竹坞、一提及你,人人皆噤若寒蝉,怕邪气无形中跟着近身,这、这根本是天大误解,你却一个字也不肯解释,不为自己辩驳……”
他以同样专注的力道迎视她,似笑非笑。“那么,上官姑娘认为我这一身可怖似伤的红痕,究竟是怎么来的?”
适才想也未想胡乱说出许多,她胸脯鼓伏,月光悄悄溜上她颊面,润出一张透红秀颜。“自是娘胎里带山来,你说过你天生如此,不是吗?”
“是。我说过。”他点点头,轻扬的唇弧突然有些模糊,嗓音略哑。“可怕你不知,有人尚在娘亲肚子里就被邪病缠上,邪气入血肉、渗筋骨,一辈子都摆脱不掉……村民们所以为、所惊惧的,全都是应当的,他们应当离我远远,应当对我戒慎恐惧,跟我亲近,那是最最不智……我劝你最好也走吧,离我远远的才好,你走。”
“凤公子,我──”
“别说了。”
“可是这一切并非——”
“多说什么?快走!”抑郁低喝,他心绪变化之速竟比翻书还快,用力拂袖,试图甩开她的手。
上官净没被甩脱,仍拽着他脏兮兮的宽袖。
她急要说话,可话没来得及出口,凤锦竞低喘一声,表情痛苦地倒坐在地。
“凤公子?!”她蹲在他面前,赶紧探他鼻息。“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啊!”她置在他鼻下的指被濡湿了,是血,两管鲜血从他鼻中渗出。
“没事……你走……”他的声音似勉强从咬牙忍痛的齿缝间磨出,挤出声的同时,他双目、两耳亦渗出血。
怎么走?怎可能走开!
他、他……他连嘴都流出血来了啊!
上官净瞪着七窍出血的他,心脏怦怦跳,又见他面色奇白,都一脸红痕还能面无血色,可见情况多严重。
“走去哪里?我千里迢迢才到这儿,还能去哪里!?”内心翻腾,既急又气,她扯下他背后的竹篮丢到一旁,然后拉来他一臂搭在自己肩上。
“放开我……”一张口,流出更多血。“我的竹篮,那些药……”
“你……你闭嘴啦!”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篮子药!
她不让他耍脾气。
施劲,她硬撑起他修长身躯,并用单手牢牢环住他的纤腰。
圆月清辉下,她以轻身功夫带他急驰。
第3章(1)
他故意使性子。
堂堂男儿汉不该如此小家子气,但他从来跟“堂堂”二字就扯不上多大关系。
没对谁玩过这种伎俩,其实颇有乐趣,尤其她竟态度转悍,不再持礼,这倒有些出乎他意料。
见她手段强硬,他心脏突突跳,热血奔腾。
兴奋。
他已许久没这么兴奋,久违的美妙滋味冲刷再冲刷,让肉体所受的疼痛减灭大半,即便痛到五宫克制不住地微微扭曲,内心却十分欢快。
“凤公子?凤公子?你醒着吗?”女子唤声渗出焦虑,略顿了顿。“凤锦、凤锦……”
唔,喊他名字了呢……他虚弱地掀睫,上官净就挨在榻旁。
他已被带回竹坞,四平八稳地躺在自个儿的房内,而她脸上、身上有血有泥,也被他弄得狼狈不堪。
“你走,用不着守在这儿,我……我不会死的……”既是使性子,就使到底。
那双带英气的秀眸狠狠瞪他,细且俐落的眉飞扬,他虚弱瞅着,口中尽是血腥味,左胸却又促跳,她着恼的模样让他很受用啊……
“没把事情弄明白,我不会走!”她硬声道,按住他两边手脉,一探再探。
他闭目调息,压下腹内翻滚的血气,苍白双唇磨出话|!
“你别费心,我脉象再正常不过,不是……不是走火入魔,我神智清楚得很……每月中旬,月圆之际,我就这副德行,七窍血流不止,每月皆得如此,很习惯了,躺着睡会儿便无事……”只是他妄动灵能,耗了气,肉身更觉疼痛罢了。
“……每月皆如此?”上官净一怔。
“是啊……”他噙在嘴角的那抹嘲弄有些歪扭。“呵,一月来一回,躲都躲不过……打出娘胎便如此。老人们说,那是受了诅咒,带邪气的咒术罩住母体,是很邪、很邪的气,才生出我这样的怪胎……”喘息,再开口时,气更虚,却更执拗,固执中矛盾地透出哀求。“走开吧,算我求你了,快走……我只会害你而已,走开啊……走……”
他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她走了!?
心头一震,震得胸骨都疼了,她、她真弃他于不顾吗?
一时间,他脑中纷乱,气血暗腾。
他蓦然一惊,头一遭意会到那种“势在必得”的急迫感,想留下她。难得有个不怕死的闯进来,放了她实在可惜啊!他把线放得长长、长长的,但看上眼的鱼儿不来上钩,他竟慌了手脚。
当真弄巧成拙,阴沟里翻船,他会恼到七孔喷大血!
不行不行!得做点什么!
然后,他嗡嗡鸣、发着热的耳捕捉到她回到房内、重回塌旁的声响。
他不禁屏气以待,不知自己满脸胀红。
一条冰凉湿巾擦拭过他的面庞,揩掉眼、耳、口、鼻处的血迹。
他几要发出叹息,因紧绷如满弓弦的心口陡然放松。
墨睫略颤,他张开晦涩的眼,眼底有种古怪神气,让上官净不自觉地敛下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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