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意怜君》第6章


从未有过兵技自重的想法,欧阳子夜对于此类问题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说来简单,这个土方是我三年前经过嘉兴时从一位农家大嫂之处学来的,只要以鸭羽煎汤合皂矾洗之,立愈。既不费事,又无须花费银两,岂不两全其美?”
从来行医如求学,都是边学边看才会得多。她的“国手”之名,又岂是凭空得来的。
季崇天凝眉默记,稍顷,又问道:“那后来那位大娘又患了何症?”
欧阳子夜微微迟疑,道:“那位大娘,患的是妇科病症。她久受此病之扰,故而一旦病愈,如此喜形于色。”
甚至忘形到不顾季公子在此,便一迭声向她道谢。
季崇天剑眉一轩,讶道:“既是久受此扰,怎么不早求医问诊?”
这富家子,怎么知道庶民之苦?只要病若尚可支持,不会危及性命,他们谁不是一忍再忍,只为了省下那一文两文,以求糊口?
虽知如此,欧阳子夜却婉转答道:“医家多是男子,你叫她怎么说得出口?何况她得的是撞红?”
所谓“撞红”,是指癸水来时,房事相撞。疗法亦十分简单,只须明雄黄三钱,陈酒冲服,一次即愈。那妇人不明此理,又长期畏羞难与人言,若非欧阳子夜见她面容憔悴,为她诊脉,她仍是瞒着病痛,照常操作。
这本是女孩家绝不会对第二人提及之事,况季崇天是男子。但欧阳子夜此时只记自己医家身份,也只当他是同道中人,侃侃而读,一派坦荡。反而季祟天始料未及,吃不消她这般口无遮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见他一脸尴尬,欧阳子夜嫣然浅笑,转问道:“季公子怎知奴家在此?”
适才初逢,季崇天说的是“果真是你”,可见是来寻她的。
季崇天自袖中抽出一张纸,道:“日前清水镇的分店掌柜送来这张药方,道是有人改了在下的方子,在下见其上附有小姐芳讳,才知小姐亦到此地,故而赶来相见。”
欧阳子夜讶道:“原来这是公子开的方,请恕子夜失礼冒犯。”
她从那三人口中,推知开药的大夫应是“采善堂”旗下,却不曾想到“采善堂”的少东家竟会亲至这偏远小镇,并且纡尊降贵,来为这小小山村的村民出诊。
季祟天忙道:“是小生学艺不精,哪有面目怪责小姐。”顿了顿,又道:“何况若不是这张方子,小生又怎见得到小姐。自金陵一别,至今已有年余,小生时时挂怀,只恨难觅小姐芳踪,不能得长伴左右,时时请教。”
这个,说得有些嗳昧了。
好个欧阳子夜,行若无事,笑盈盈四两拨千斤,“季公子怎会到此出诊?”
季崇天与她既非初次见面,对她的爱慕亦非一朝一夕,连她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不是头趟领教,只恨脸皮太薄,做不出直刺刺对地说“在下仰慕小姐已久,盼可与小姐共偕鸾凤之好,望小姐应允”的求亲话,更怕被她一口回绝,再无转圜之地。他勉勉强强顺她的意道:“小生有位世伯家在离此不远的临水县,受邀来此做客。遵家父之嘱,顺带巡视这一带的分支。几天前在清水镇分店之时,刘家村村人上门求医出诊,正巧店中的大夫已出诊去了,故而小生滥竽充数,让小姐见笑了。”
欧阳子夜扬扬柳眉,美目中星芒掠闪,道:“季公子过谦了。请问公子此次前来,有何指教?”
季祟天苦笑道:“小可何能,岂敢当‘指教’二字。只是上回小姐惠赐的生肌散业已告罄,堂中虽多次试调,药效总难及小姐原物之神效。故小生此次厚颜,乞小姐再赐些许。”
欧阳子夜微含歉意,道:“此事是奴家疏忽了。本应将药方写下的,前回因忽有急症病人,离开金陵之时甚为仓促,故不及向季公子及令尊令堂辞别,也未及留下药方。公子今日既已至此,稍候片刻,子夜这就把方子写来给公子。”
季崇天大喜过望,拜谢道:“多谢小姐,此处可有笔砚?容小生为小姐磨墨。”
要知此等秘方千金难求,寻常医家偶有一方,必视若性命,秘而不宣,子息相传,断不容外人窥秘。连他“采善堂”亦不能免俗。故以欧阳子夜声名之隆,百姓称道“万家生佛”,这般慈心女子,他亦只敢恳她赐药,万万不敢奢求他人之秘方。怎知这女子,毫不藏私,连这等价值连城的珍方亦坦然相授。
欧阳子夜退开半步,避过他这一揖,笑道:“贵堂一向慈悲为怀,每逢初一十五,必定施粥舍药,为人义诊。这般善举,造福百姓,子夜素来钦佩。况子夜一人之力,能救多少人?‘采善药’分布天下,制此良药正可施泽四方。是子夜该代天下百姓谢公子才是,公子又何须多礼。”
她的话,说得清楚明白。秘方传授,是因“采善堂”先结善缘,方得善果。她为的是天下苍生,这其中,断无关儿女私情、男欢女爱。
季祟天心知肚明,心下暗叹,随她走向简陋的木屋,边道:“说来惭愧,当日小生来此出诊,竟不知这三位大娘家境困顿如斯,若非小姐慈心,大娘的病情可被小生耽误了。如此粗心,哪还当得起小姐的夸奖。”
欧阳子夜伸手推开自己暂住的草屋的木门,柔声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季公子何必自责?请。”心中在此时想起的,却是若那容劼知晓她又与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有得说了。
这样爱说教的人,无论男女,都是她这世人首次得见的。
季崇天的心意,她不是看不见,正因为明白,才在言语间处处撤清,多一分暧昧都不能残留其中。
只因为,只为齐大非偶。
那位公子哥,锦衣玉食,轻裘玉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养尊处优。他的世界,应是歌舞升平,偶识民间疾苦,犹如走马观花,隔靴搔痒,嗟叹过,抛下一两注同情怜悯,转个身,依旧鸟语花香。不能说他不是好人,至少他比起一些纨绔子弟、游闲公子已经胜过千万倍,但他与她,却不是一个世界。
她自有她的天地,没有金雕玉砌,亦无荣华富贵,只是一缕春风,一丝暖阳,悦耳的是山林天籁,动听的是孩童欢声,迷人的是药草医书,沉醉的是病人笑颜。
天壤之别两个人,强偕鸳鸯侣,徒添人间一对怨偶。
修长晶莹的玉指轻拈起粗糙的水杯,浅浅啜饮带着一丝涩味的茶水,欧阳子夜弯眉微哂,笑容中浮起人前难得一见的讽意。
粗茶淡饭四个字,在季祟天的生活中,或只是虚幻如海市蜃楼的概念,说来轻巧,抹去无痕,却不会有成为现实的时刻。
拙朴的陶杯中澄黄的液体在阳光中微微晃动,尝起来只有浓浓的苦意,寻不出半点清香,却也是解渴提神的杨枝水。
她对面的桌上,满满的一杯水从滚烫凉到冰冷,只被人轻啜一口,便冷落一边,辜负尽主人待客的好意。
曾听人言,男女之情没有任何理由,惟心而已,她却能一一例举自己拒绝季崇天的原因。
因为他食厌珍馐,玉粒金莼懒下喉;因为他不识百姓苦,饥荒年犹问“何不食肉麇”;因为他高高在上,一身华服;与她的布衣格格不入……甚至因为他接过她倒的茶,轻尝即止,为茶水粗劣的滋味皱起了眉。
他和她,是如此不同,判若云泥。季祟天会对她倾心,才是令她大惑不解的事。
饮尽杯中茶,她起身,收拾起季祟天的杯子,走到外间厨房,舀了一勺水,冲洗杯子。
揣测他人复杂的心思,对她来说难度太大,还是不想的好。
素手遮住美目,她凝眉看了一下日光,顺带注意到邻家升起的炊烟,探进另一边的寝室,向房中正在做针线活的大娘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大娘尽管回家安排午饭吧。反正刘大娘这会子还有得睡呢,我在外间照料着也就是了。”
妇人放下手中的针,蹑脚走到外间,才笑道:“哟,已经快晌午了。欧阳姑娘,那我先回去了。安排我们家爷儿俩吃过饭,我再过来。”伸头朝她房里看了看,又道:“季大夫回去了?”
欧阳子夜看着妇人刺探的眼,并不多言,轻“嗯”了一声,道:“季公子还有事,先走了。”
至于季崇天是被她婉转客气地“赶”走的,她一字不提。
妇人按不下满腹好奇,多嘴道:“欧阳姑娘别嫌老身多话,依我看,这季大夫家世虽好,人也不错,可比不上容相公,不但一表人才,又有学问,人品更是没话说……”正对着大门的眼瞥见朝这边走来的人影,微微变色,大串八卦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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