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令》第7章


其实,身后布帘被掀起时他已经知道,但不想回头,不想理睬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唐婉儿。
他开始明白遇上不会说话、无法闲聊,却又得日夜相处的人是什么滋味,也难怪凤骁阳那票人从不和他闲聊,只在有事的时候才会找上他。
在他们眼里他是闷葫芦,在他眼里,身后的唐婉儿更是闷葫芦一把,闷得他心烦。
因为她的闷和一般人不同,一般的问是像他,不开口、不说话;而她的闷是话说不清楚又爱拼命说话,吵得他气闷的特异种类。
红眸好奇地左顾右望,过了几日正常人的生活,唐婉儿的四肢较先前灵活,也比较有力气,才能分心在周围她从未见过的事物上。
“花、很漂,草、香,我心,开。”
唉,他已数不清是第几次叹息。“花很漂亮,草很香,我很开心。”他纠正,同样是不知道第几次纠正她说话。
像之前的每一次,唐婉儿兴奋地重复他更正的话,一遍又一遍,好让自己能牢牢记在脑子里。
然后,又开始她的胡言乱语:“前,没见,关我,在很冷。”
冷焰头也不回,直望前方专注于路况,却不自觉地分心跟她说话:“你想说你以前被关在寒玉房没看过花草。”
“你、想说、以前、被关、没看……”
“你想说你以前被关在寒玉房,没看过花草。”
“你想说、以前被关、花草。”
“关在寒玉房没看过花草。”
“在寒玉房没看过花草。”
“很好。”这是她至今所学最长的句子。回头简短赞赏一句,望见她朝自己扬起的笑容,冷焰转回头正视前方,然后叹气。
他又在不知不觉间教她说话,唉,麻烦。
他是冷焰,江湖上人称索命阎罗,但碰上她唐婉儿,他觉得比碰上季千回那老鸨还头痛,唐婉儿那无人可比的天真、无知,比起面对武功高强的对手,还让他觉得难缠。
季千回是一开口就嘈杂得像只不知道“闭嘴”两字怎生书写的麻雀;这唐婉儿也一样爱说话,可却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逼他得说更多来纠正,一天下来和她说的话比和凤骁阳那一群人认识这几年说的话更多。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像唐婉儿这样的人,独来独往的他也从没想过会有遇上这种人的一天。
但吊诡的是,他想杀季千回好消了耳边的杂音,却不曾想过要杀唐婉儿好免掉这个麻烦。
他给自己找到的理由是因为凤骁阳要她,所以不能杀,只能忍。
“焰!那、那是什么?”背后一只小手揪住他的衫子,另一手越过他肩头,不小心滑触过他的脸颊指向前方上空。被她触碰的颊留下一道像被抹上黄磷引起的灼热,很痛。
冷焰厌恶地甩头,试图甩开那奇异的烫热,直到唐婉儿又扯了他一下,才知道自己方才怔忡失神了一会儿。
这种情况愈来愈多见,他感到非常、非常不痛快。
“焰!”
尤其是在她永远只会叫他名字,而始终学不会连名带姓的时候。
“焰?”得不到回应,唐婉儿再次扯动他衣衫。“焰?”
他又不理她,“呜……”
“鹰。”冷焰叹息地道出她方才所指,盘旋在天空中的鹰。
接着,他听见背后抽气的声音,一会儿才听到她重复这个字。
然后,一切又回到聆听她胡言乱语,他得一句、一句纠正的场景。
一路上,马车缓缓行进在乡野小路。
鸟语,花香;人烟稀少。
到了夜晚,更让冷焰头疼的事再度来临。
不知道唐婉儿是白天睡多了还是怎的,到了夜晚,她精神挺好,清醒得像一大早方睡醒的人,完全不知道驾车人的辛苦,硬拉着他东扯西扯。
但如果说她精神好,其实又不然。
红眼睛底下两处渐深的黑眼圈是久久未睡足眠的人才有,她到底是睡过还是没睡过?
“天上的星星,漂亮。”已经会流利说些简单字句的唐婉儿,兴致勃勃指着天空闪烁的星子。
冷焰生起用来取暖的火隔开了彼此,随风轻摆的火减轻了夜里的微寒,也烘得唐婉儿的颊泛起两团鲜艳的绯红。
“月很圆。”
“今天是十五。”冷焰掐指一算,只剩一个月又十天,照这样下去,他必须日夜赶路才能赶在时限前到达杭州。
沉陷在该走哪条路比较快,哪里有野店可以买些干粮上路,还有要怎么在必经的城内不让唐婉儿被发现的思绪中,脑子里的盘算突然像陷入泥坑的马车停滞下来,顿住在做出结论之前。
一直盯着地面沉思的他直觉地倾耳,除了夜枭呼呼,再无其它。
他找到思绪中断的原因:少了唐婉儿的嘈杂。荒谬,他竟然习惯她在他身边吱吱喳喳的声音。
抬起眼望向左前方,唐婉儿正蜷着双腿,脸贴在曲起的膝上,映照火光的白发遮去她大半容貌,只露出闭上的眼,和雪白的眉。
为什么会是这副容貌?这个疑问在冷焰心底回荡不下十次,她的身子除了白,就只剩眼与唇的红,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模样?
难道是唐尧将她当成药人炼制才变成今天这样子?思及此,一股潜藏在体内深处的怒气倏地涌上,他明白,是不平她被如此对待。
人,被杀比被迫过得生不如死还来得痛快,他是杀手,会杀人、给人一个痛快,但不会折磨人,所以无法苟同唐尧的手段。
再怎么阴险狠毒都该有它的极限,唐尧显然没有。
在他眼底蜷曲的身子忽然颤了颤,露出一边的眉眼突然紧蹙,倒抽口气的声音响起,唐婉儿以令人意外的迅速抬起螓首回头看了身后好一会儿,才转回来抬起双手拍拍脸颊,又开始不管冷焰听不听都要开口的自言自语。
一直隔火注视她的冷焰没有错过她一连串的动作。
那模样仿佛她刚做了恶梦似的。
如果是这样,那她眼下的黑眼圈就说得通了。
但,为什么?
不是在寒玉房!
唐婉儿梭巡身后,没有人,这才安心地喘了口气。抬手轻拍脸颊振作精神,现在的她可以用手碰到自己的脸,白天不会被绑在床上,夜晚也不会再被悬在寒玉房吸纳至寒之气。
背后也不会再有被人躲在暗处窥视的恐惧,不会再有。
数不清第几次确认自己已离开唐门,唐婉儿拍着惶惶不安的胸口,安抚梦魇醒来的心惊胆战。
不敢睡,她从离开后就不敢睡啊!
害怕一觉醒来又像过去一样,而这些天像正常人似的走动着、生活着,原来只是一场梦,也许是在庄里的床上睡着梦见的,也许是在寒玉房。
总之,她害怕这只是梦一场,不敢睡,怕一睡,这梦就醒了。
必须说点话让自己别睡着。唐婉儿告诉自己,虽然她仍然无法把话说得很流利,但她知道,身边这个人会听,就算表情再怎么难看也会听,而且还会教她说话。
他是个好人,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带她离开唐门;但是他对她很好,虽然总是对她皱眉,说话的口气也很不耐烦,可是大多时间他是很照顾她的。
她很清楚,十岁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以至于身子和一般人不同,很难照料,被轻轻碰一下都会痛得难受;但他二话不说为她安排一切,因为她长得怪模怪样、还刻意走没有人的地方以防吓到人。
他是好人,真的是个好人,对她皱眉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妖怪,而是因为她爱说话,除了第一次的讶异之外,他对她的样子一点都不在意,光是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好人了。
再加上他知道她是阎罗令,唐尧说是每一个人都想要的东西。他知道,却没有露出那些人看她的可怕眼神,也没有唐尧、恐怖的唐尧看她时的目光,完全没有。
在他面前,有时候她会以为自己和一般人无异,真的,以为自己长得跟大家都一样。
一样……唐婉儿黯下目光,不知道正在想着这些事的自己,早不知何时便停止自言自语,更不知道正在想事情的模样,清清楚楚落入冷焰的眼中,她陷入自己的思绪,笼罩在她无法明白说出也不能明白,却知道让自己很沉重的愁云惨雾中。
她和大家是不一样的。那些一到夜里便会为她缠里在沾满药汁的布绫上的婢女,个个是黑发、黑眉、黑眼睛,只有她是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眉毛还有红色的眼睛。
妖怪!唐尧都是这么叫她,那些跟着唐尧到她面前的人也这么叫她,从有记忆以来大家都这么叫她,不是叫她阎罗令,就是叫她妖怪。只有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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