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上)》第6章


这里,是女子的住所。
天下人皆知,受关家父子如此宠爱的,只有一个人。
幽兰。
关靖的妹妹。
传闻幽兰美若天仙,娇柔多病,冷血无情的关家父子,将她看待得比性命还重要,无微不至的呵护她。
然而,她却被北国鹰族族长金凛,挟持到北国为奴,受尽万般欺凌。最后虽然被救回凤城,但体弱多病的她,没能熬得了多少时日,就与世长辞。
愤恨如狂的关靖,为了复仇,高举“报仇雪恨”的旗帜,率领身穿白衣白甲的南国大军,渡过沈星江与北国展开大战,军力势如破竹。无数死于非命的北国人,尸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那些死去的人,全是为了幽兰而陪葬。
她走到绣榻前,拾起一件精致的女子外衣。外衣就落在绣榻旁,像是刚刚才被主人遗落,只有扬起的灰尘,证明它已被搁置多年。
打扫这处院落的奴仆,显然不敢触碰这件衣裳。
白嫩的小手,拂去外衣的灰尘,朱红色的丝绸上,浮现以灰紫、棕红与石青精绣的紫云仙树,与仙树花蕾的长寿绣。缝制这件衣裳的人,是真心祈愿穿着这件衣裳的女人,能够长寿安好。
祈愿落空,幽兰死得很早。
但,她在关靖心中所占的分量,仍然无人可及。
沉香的双手,缓缓紧握外袍,眸光黯淡。
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关靖不会血洗北国。
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不会有那么多北国人丧命。
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的……她的……
她深吸一口气,不允许自己再深想,反而褪下身上的衣裳,换上这件绣工精致的外袍,长寿绣纹在日光照射,以及她的动作下,明媚鲜妍,彷佛都活了起来。白嫩的小手,抚平衣裳的绉折,慎重的绑上衣结,将多年无人敢动的外袍,在身上穿着妥当。
这件外袍,恰好合身。
搜寻了一会儿,她在卧房里找到,光可鉴人的落地铜镜。
久未映人的铜镜,相隔了十年之久,终于再映照出纤细柔弱的身影。
她靠上前去,仔细的望着,铜镜中映出的娇小脸庞。
那些曾见过幽兰的人们,见到她的时候,最先的反应都是错愕,目瞪口呆许久后,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们都说,她的样貌与幽兰,异常的相似。
这就是渤海太守,将她献给关靖的原因。
但是,她却从未见过,幽兰的模样。
铜镜里头,映出眉目如画。她伸出手去,指尖触及冰冷的铜镜,描绘着镜中的秀丽五官,彷佛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貌。
她是不是有着,与幽兰相似的眉?
她是不是有着,与幽兰相似的眼?
她是不是有着,与幽兰栢似的唇?
穿着幽兰的衣裳,她是不是就能更像,盘据关靖心头多年的女子几分?她该怎么做,才能更像是幽兰?让他更在乎她?
第3章(2)
倏地,沈寂的空气里,有了异样的变化,教她惊觉起来。
从小,她就对气味格外敏感,能清楚的分辨出,各种气味的不同。就算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闻见,在鲜花的香气、药材的气味里,不但渗入了浓烈的气息,还逐渐逼近。
有人!
还是个饮了大量烈酒的男人。
铜镜里头,除了她之外,出现一个阴沈的暗影。
她惊愕的匆匆回头,看见那高大的身影,如盘据在阴暗处的兽,俏无声息的靠近,缓慢的步入日光下。
是关靖。
他半眯着眼,注视着她,恍如入梦。
“兰儿?”他唤着,语音极轻,怕惊破美丽的幻梦。
这处隐蔽的院落,是他留给自己,唯一的一处休憩之处。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抛却繁杂政事,忘怀尔虞我诈的争斗,以及自己的满手血腥,寻见一丝极为难得的平静。
今日,他允许自己稍稍放纵,却万万想不到,竟会见到她。
旧时天气旧时衣,她的模样未曾改变。
他是醉了吗?
“兰儿,你回来了?”他走上前,伸手去碰触。
以往,就算幻影再真实,他探出的手,却总是落空。但这一次,他却摸到温润的肌肤、光滑的发丝,感受到她温暖的血肉。
他是醉得多厉害?
“兰儿,真的是你?”他目光灼亮,再往前跨步,来到她的面前。
沉香无法克制的颤抖着。虽然,关靖的神态,跟她先前所见,没有多大的差异,但是那双异常闪亮的黑眸,透露出他已经醉了。
平时的他,已经够教人心惊胆战。她不敢想象,眼前看似正常,其实醉得癫狂的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明明该是难得的机会,但是真正遇见时,她却发现自己,竟难以克服心中的恐惧,只能狼狈的后退。
关靖蓦地停下脚步,黑眸更亮。
他看得出来,那张美丽的脸儿上,有着深深的恐惧。那是他从未在兰儿脸上,所看见的表情。
“不对,你不是她。”他危险的低语。
没错,眼前的女人,很像、很像、很像……
但,终究只是像。
她不是她。
她不是他的兰儿。
哥哥。
兰儿总是笑望着他,柔声叫唤。
哥哥。
兰儿不会怕他。
哥哥。
兰儿不会恐惧的看着他。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他瞪视着她,凶狠的质问,再度逼近她,无情的将她逼到了墙角。
“我……我是误闯进来的……”她瑟缩在角落,连声音也颤抖。
凶猛的喝问,像猛兽的咆哮。
“为什么你穿着兰儿的衣裳?”
“我……”
她难以回答。
“为什么你这么像她?”他质问着,眼神若狂。
她更惊更骇。
眼前的关靖,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
他愤恨的靠在她耳边,一字一字的逼问。“为什么,你不是兰儿?”
沉香惊慌得想逃,却被他一探手,就狠狠的拉入怀中,牢牢的囚禁在他的胸怀中。他过重的手劲,弄疼了她,教她惊呼出声。
俊美的脸庞,映在她惊恐睁大的双眸里,可怕如魔。
“为什么你不笑?”他怒声低吼。
兰儿总是对着他笑。
哥哥。
从她还不懂事时,她就已认得他,只要是见着了他出现,稚嫩的脸儿上,就会露出笑容。
“不许这样看我!”他瞪视着,怀中惊惧的女子,狠声命令着。
兰儿,从不曾怕他。
她总是笑得如初绽的花。
“给我笑!”他不能容许,这张脸上有着恐惧。
他要她笑,像兰儿一般对着他笑。
但是,这个女人竟敢违抗他的命令,愈来愈是惊恐。
“笑啊!”他扬声怒吼,忍无可忍的伸手,掐住她的颈项。
哥哥。
醉意与愤怒,让他看见重重幻影,每一个幻影都是兰儿。三岁时的兰儿捧着甜汤、七岁时的兰儿摇着折枝的梅花,十二岁时的兰儿拉着他的衣袖,十五岁时的兰儿开心的穿着,他送的新衣裳,在他面前转圈……
不同年岁的她,对着他展露笑靥,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他。
哥哥。
哥哥。
哥哥。
幻影的叫唤,声声揪着他的心,却掩盖不住他手中这个女人的痛苦喘息。
瞬间,那个爱着他、崇拜他,笑意盈盈的兰儿全都消失无踪,唯一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个,满眼尽是惊怖恐惧,不笑的女人。
“为什么不笑?”他怒叫着,大手握得更紧,摇晃着她,命令。“你笑啊!笑啊——”
她笑不出来。
这个男人醉了、也疯了,她可以看见,那双赤红的眼中,饱含着怨恨与疯狂。
颈上的大手,扼得那么紧,她无法挣脱、无法说话、无法呼吸,更别说是听从他的命令,在濒死的这一刻,对他露出笑容。
关靖愤恨的注视着手中,脸色愈来愈惨白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是兰儿。
他原本以为,她的存在能稍稍填补,兰儿死去之后,他心中的遗憾。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试图从她身上,寻找兰儿的影子,但是,愈是如此,他愈是清楚她与兰儿的不同,她与兰儿之间的差异,是那么鲜明。
那么像,却不一样。
不一样!
这一切,反倒逼得他,非得面对兰儿已死的残酷事实。
这个女人,毁了他残存的幻梦。
兰儿已经死了、死了。
为什么她还活着?凭什么她还活着?用同一张脸,活着害怕他、恐惧他……
刹那间,他无法思考,一心一意只想报复。于是,他倾身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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