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上)》第15章


虽然,那只是竭力控制下,最最轻微的泄漏,微小如积蓄的汪洋,渗漏的一滴水珠,却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别怕,我要你答应的,不是什么难事。”他微笑着,举手打了个响指,扬声对门外下令。“进来。”
等候在外头的奴仆们,这时才低垂着头,送上漆盘上的几道清淡膳食,以及一碗鲜香的浓粥,浓粥里有着干贝的细丝,连粥色都被染成极淡极淡的琥珀色。
“桌上都是香料,别弄乱了。”他还嘱咐了一句。那全是她连日的心血,他格外重视。
“是。”
奴仆谨慎而恭敬的跪下,小心举起漆盘,送到关靖面前,漆盘平稳得一动也不动,菜肴与浓粥,更是没有半点晃动。
“这是皇上御赐的干贝粥,粥性平温、滋味清淡。”他亲手端起,漆盘上的厚瓷碗,舀起一匙的干贝粥。
浓粥以砂锅装盛,用文火熬煮,需要细心的守候在锅旁许久,才能将米粒熬得软糜,干贝也化为细丝,最后再以些许海盐调味。
“据说,昔日南国最大粮商夏侯寅,他的妻子柳画眉,最是善于烹调干贝粥。后来,夏侯寅虽死,但干贝粥的做法,传入了御膳房,连皇上也爱吃这道粥。”他薄唇扬起,嘲弄的一笑。“真是奢侈的家伙。”
她静静听着,他说着干贝粥的来历,却听不出来,他最后那一句嘲讽,说的是夏侯寅,还是当今皇上。
“来,张开嘴。”关靖将调羹,送到她的嘴边。
她依言张嘴,吞咽下那匙,香味扑鼻、用料上乘,费心费时熬煮的干贝粥。
“好吃吗?”他问。
这道干贝粥,他连一口都没有尝过,就让人送回家里来,还亲手一匙一匙的喂入她口中,确定她真的吃下了肚,而不是像他不在府内时,每一餐都送来的膳食一样,都被搁置到冷凉了,却连一口都没动。
她点了点头。
或许,这道干贝粥,真的是难得的珍馐,但是此时此刻,心有旁骛的她,根本就食不知味。
抵御他魔魅的温柔,已经耗去她全数的心神。
“那么,就多吃点,别让我担心。”就连他的声音,都渗着难以抵御的力量。“这就是我的条件。我离开之后,你每日的饮水膳食,全都不可缺漏,听清楚了吗?”
“嗯。”她轻声应着,又咽下一口,他喂来的干贝粥。
“记住了,我会教人看着,你要是有一餐缺漏,我就要罚你。”他笑笑睨着她,满意的瞧见,满碗的干贝粥,她已经吃了一半。“当然,你放心,不会是掌嘴。”
“那么,大人要怎么罚我?”她询问着,纵使心神不宁,但仍知道持续沉默,更会引起他的疑心。
关靖轻笑出声。
“别急,我会想出来的。”这或许会是,他这趟远行时,在天寒地冻的险恶环境下、在堆积如山的政事与军务外,唯一且最大的乐趣了。
她静静聆听着,却没有告诉他,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心急,甚至半点也不在乎。他会想出什么样的方式,用来处罚她。
在来到关家、来到他身边之前,她就已经有了觉悟。
只要能达成目的,她连死都不怕。
既然,就连死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惩罚,会比死更可怕?
在关靖的喂食下,沉香吃完了干贝粥,连漆盘里的菜肴,也吃了几口,剩下的都由他亲口解决,一如往昔的,没有半点浪费。
端着漆盘的奴仆退下后,最细心的婢女走了进来,将床榻铺置妥当后,才轻盈的福身,退出花厅之外,将房门关上。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报更敲梆的声音。
已经是三更了。
第7章(2)
沉香站起身来,为他脱去外袍,换上贴身的单衣。
“请大人先入睡。”
他的视线,落到桌上的香料。
“你还要再忙?”
“是的,香料必须都齐备才行。”关于这一点,她比任何事情都要坚持。素白冷沁的小手,牵握着他的大手,走进了卧房,来到了睡榻旁,伺候着他躺入舒适的软褥。
然后,她焚起一炉的香,就搁在床边,让香气包围着他。
“这炉香能为你止痛,也能让您睡得更香甜。”她还为他盖好软褥,小心的不让寒风透入,免得他在睡梦中着凉。“请您安睡吧。”她以温柔的声音说完,才在他的注视下,离开卧房。
关靖望着那娇小的背影,又坐回花厅的桌旁,研磨调配着香料。
只是这么望着她,他的心竟然就能渐渐静了下来。
这份宁静,在他的生命中,比什么都还要珍贵。
曾经,他只在望见幽兰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平静。他竭尽心力的宠爱幽兰、保护幽兰,更是在保卫着,他心中仅存的,那极小极小的一处宁静。
他不能容许,幽兰爱上别的男人,甚至对那男人赶尽杀绝。
因为,幽兰是属于他的。
他不要她爱上别人,自私的要独占她,不愿意别的男人触及,他藉由妹妹的单纯无邪,才能得到的稀少平静。
当幽兰死去时,他疯癫若狂,绝望的以为,今生今世,他的心再也没有宁静的歇息之处。
但是,苍天却又将,花厅里的那个女子,送到他的身边。
他终于再度寻见了,能安心歇息之处。
惦念在胸怀之中的那张面容,已经不再是死去的妹妹。虽然,两者是如此神似,但是他却不会错认。
那不是幽兰。
而是她。
***
恍惚之间,关靖睡去了。
但是,与生俱来的直觉,仍让他乍然醒来。
窗外天色还未亮,是日初之前,最深最浓的无边黑暗。
他会醒来,只因为炉内的香料即将焚尽,她又踏入卧室,回到睡榻旁。
寒夜奇冷,她用体温暖着香料,用寒冻得青紫的手,掀开熏炉的盖子,添入足以焚到天明的分量,审慎的确保香气不断。
是她的香料,舒缓了他脑内,那阴魂不散的疼痛。
“天还没亮,大人请再多睡一会儿。”见到关靖睁眼,她轻声细语,怕惊扰他残留的睡意。“启程之后,路上难免颠簸,就算野地扎营,也难睡得这么舒适。”
她的香,阵阵催人入梦。
“过来。”他伸出手来,霸道的将她拉入怀中。“陪着我。”他睡得安稳,但是却缺少她的陪伴。
“请大人恕罪,香料的配制,只差最后一道手续,要是天明之前没有完成,这数日来的所作所为,就功亏一篑了。”她依偎在宽阔、暖烫的男性胸膛上,巧妙的委婉拒绝。
关靖低咒了一声。
紧握住她纤瘦手腕的大手,松开箝制,不再圈困着她。
那是她连日来的辛劳,他不愿意看到,她的心血付诸流水。再者,他的确需要那些香料。
“我离开之后,你就给我好好的吃着、睡着,其余什么事情都不许做。”他要求愈来愈多,却是那么理所当然。他是天生的王者,早已习惯了,每个人都听命于他。
极为希罕的,她竟然摇了摇头。
“我睡得不多。”
“为什么?”
“因为梦。”她告诉了他。“我会作恶梦。”
“梦见什么?”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兄姐、我的亲朋好友。”
“他们怎么了?”
“死了。”
“怎么死的?”
她沉默许久,才又开口。“被杀。”
“被谁所杀?”
这次,她没有回答。
“告诉我是谁,我为你报仇。”他徐缓的说道。
她是属于他的。
所以,他要为她报仇。
就像是,他曾为幽兰报仇。
“身在乱世,遇到兵荒马乱,我认不得杀他们的凶手。”她再度摇头,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反而起身在睡榻旁的木柜里,取出一个新枕,替换了他脑下的旧枕。
这枕是由她亲手缝制,上下和两侧面的中部,各用红线钉成四个十字形的穿心结,两头各有一个十字结,固定枕芯,里头塞着各种芳菲的香料。
“这枕的味道,与上次不同。”他靠在枕上闻嗅,枕香与满室的炉香,交织成一种让人沈醉的气味。
“我换了香料。”她俯身轻声说道,哄着这个乱世之魔入梦,长发垂落他的胸前。“各种香料皆有不同用途,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镇魂,佩兰枕能够解暑化湿。”
他在芬芳中闭目,嘴角有一抹冷诮。
“那么,你告诉我,该用什么枕、什么香料,才能平息我梦中的尔虞我诈、兵凶战危?”
她没有回答,而是贴着他的胸怀卧下,以娇小的身躯,暖和他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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