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曲》第2章


烛雁将盛了化雪水的盆子端出去,回来便开始正式盘问。
“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老爹爹回答得很干脆。
“你打晕他,掳他来?”
“他又没欠我钱,我干啥打晕他再掳他。”
当然是根据阿爹的一贯恶行,因为无子而常念叨此生抱憾的无聊老头,至今而止掳人记录少说也有三次。
“那……是他投河,你恰巧救了他?”烛雁怀疑地猜测,会不会实际是他不肯理会阿爹,阿爹不小心推他下河?
“哈哈,也不是,虽然的确是爹爹我救了他,但他应该不是自己投河。”佟老头得意地摸胡子,“他是我从河边捡来的。”
“捡来的?哪个河边?”
“问那么多干啥,反正我说是从河边捡来的就不是从林子里捡来的。”见闺女盯着自己,做爹的严肃万分地咳一声,“儿啊,想当初你也是为父从河边拾来,那时你方……”
“不要念戏文。”烛雁打断阿爹的东扯西顾,冷静道,“他醒了就让他回去,不要缠着人家,就算救他一命,也犯不上叫别人以为我们赖着不走妄想高攀。”
“知道了。”佟老头应得不甘不愿。这是他辛辛苦苦养育多年的亲闺女么?这是个十二岁小姑娘该有的反应么?她应该很惊惶很不知所措,或者有点胆怯又忍不住好奇……总之,捡只猫回来都比捡个人回来更能引起她关注。
“他在这,我睡哪里?”烛雁比没正事的爹有更实际的考虑。
“唔……”总不能让闺女去睡大通铺,再叫一间房又太奢侈了些,佟老头的注意力较多地放在床上人身上——这孩子真好,他心里别提多喜欢了,为啥自己就没福命有么个好儿子?
“丫儿,你将就一下,在这挤挤,就当是咱家炕上睡,行不行?”
烛雁的视线转到昏迷者脸上,和他挤一张床啊……苍白得鬼一样的男人,半夜里会不会悄无声息地死掉?
夜里,不知第几次醒来,伸手摸摸身边的人,凉凉的,僵直的,像一具尸体。
不觉害怕,她自来胆子很大,不是娇怯女孩。
烛雁慢慢爬起来,爬到床的另一头,她与那人是相互掉头而卧的,自己大了,不可以与男子共枕。试探地推推他,半晌,没有动静。
从上午到深夜,这人一直没醒,他像因浸了太久的水,陷入极深的昏迷中。阿爹抓来汤药,硬灌了些下去,但仍是不见起色。
外头在下雪,屋子里也映得亮起来,朦胧光线中,可以看清他的脸。很年轻,大概连二十岁也没有,这样年轻的人,很快就会死去吗?
烛雁探他鼻息,很弱,似有若无,比前半夜情况还要糟。按他脉博,幸好隐隐还有内息在……他是习过武的,才能在水下长时间窒息后仍余有一丝生机。自己功底太浅,帮不上什么忙,不然输些真气给他,也许还可以多撑一阵子。
正想着,那人本就没什么动静,此刻更是悄然死寂,烛雁心里却忽地一跳,再试他鼻端时,果然已无气息。不及多想,捏住他下巴一连渡了几口气进去,立刻披衣下床。
大通铺上,佟老头一碰即醒,迷糊睁眼,见闺女立在炕前,平静道:“他要死了……”不由激灵清醒,忙钻出被窝,悔不迭地直奔小间。
“唉、唉!我早该睡在屋地上守着这孩子,他醒了动了,我也好早知道……”
烛雁跟在后面默默想,那人醒了动了可能性不大,就算彻夜守着,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佟老头急急将床上人扶起,又是摸脉又是输真气,折腾了半顿饭的功夫,担忧地唉声叹气,痛惜这年轻的一条鲜活生命,说不行就不行了……忽然乍想起来:“快,叫泰占,把那棵六品叶拿来!”
烛雁便又去将泰占唤醒,不消片刻,泰占也匆匆赶进来,将昨日转了一天也没舍得卖出的六品叶小心翼翼取出。
六品叶是人参中的珍品,几十年难得一见,数月前撞了大运从深山挖回,原打算卖个好价钱,几乎可用度二十年。但此刻为救一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毫不犹豫拿出,哪管只是为吊一吊性命。质朴热诚的关东人,重情不重财。
将切得极薄的参片置入少年人口中,只盼能吊得他一脉气息,佟老头很虔诚地严看死守,没有动静也时不时过去瞧上一瞧。烛雁守着烛台在桌边抱膝而坐,看烛影明明灭灭,像那人要断不断的呼吸,游丝一般,不知能否捱到天明。
第二天,佟老头欣喜地发现,他捡来的少年人气息已经平顺许多,六品叶功效果然不同寻常,硬是将他从鬼门关边缘拉了回来,只是依旧昏迷不醒,请来大夫看过,也说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于是归家的行程一延再延,半个月后,佟家善良的老爹得意洋洋地宣布:这个拾来的孩子从今以后就是他的儿子了!不顾闺女反对,将之安置在自家陈旧的马车里,快乐地起程回关东。
第1章(2)
一年后。
冬日夜长昼短,鸡叫三遍后,天才蒙蒙亮,烛雁照旧被阿爹的碎碎念吵醒,翻个身,习以为常地再度朦朦睡去。
模糊的念叨声不绝于缕地钻入耳中——
“阿岫,你冷不冷?”
“昨晚睡得好不好,做梦没?爹没睡得太死踢着你吧?”
“喝不喝水,上不上茅房?”
“早上想吃什么,一会儿叫丫儿给你做。”
“明天爹去打狍子给你吃,剥了皮给你做对护膝,天越冷,狍子皮越显暖和……”
偏心!对她这个亲闺女都没这样嘘寒问暖过。不经意地想着,渐渐睡深。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敲炕沿声,“梆梆梆”的,让人生恼。
“起来起来,当你是满人家姑娘哪,养尊处优的,这么晚还不起!”
烛雁不耐地一睁眼,吓得佟老头气势全消:“呃,那个……阿岫找你。”
慢吞吞坐起,拢了拢睡得散乱的长发,烛雁还贪恋着被窝的温暖,磨蹭了一阵才从褥底拽出小袄穿上,“他手脚都按摩完了?”
“嗯。”佟老头边往外走边叮嘱,“我去点炉子,你给阿岫梳头擦脸,不许再睡了啊。”
烛雁打着呵欠叠起被,一大早的炕犹有余温,抱着褥堆又情不自禁眯眼。阿爹在门口催命似喝了一声“还睡!”吓她一跳,皱皱鼻子穿鞋下地,凉气随即袭来,赶快趿着鞋子一溜小跑进了东屋。
东屋炕上躺着一个人,是一年前从陌生人变成家里一员的年轻男子,他当初从昏迷中醒来,至今不会说不会动,要帮他穿衣吃饭,梳发净面;要伺候他洗澡方便,教他说话认人……阿爹被折腾得乐在其中,却牵累不幸生为佟家女儿的她。
爹请邻居时老先生为捡来的爱子取名,时老先生大笔一挥写下“白岫”二字,取白云出岫之意,喜得爹爹整日阿岫长阿岫短,她这位哥哥无甚反应,她的耳朵倒快要生茧。
一年的将养也不是丝毫不见起效的,至少他会看人了,也会偶尔发出单音字,最让佟家阿爹椎胸顿足的是:他说出的第一个词不是“爹”,而是——“丫儿”。
烛雁将白岫扶起靠在墙上,他在看自己,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他现在能认得一些人,像爹和她,邻居泰占大哥、时老先生及其独子汉庭哥,因为自己与他朝夕相对,他便很明显地尤为亲近依赖她,每天大早一醒来,就用眼神示意要找她,像只刚脱壳的鸡雏。
褥里暖乎乎的,烛雁睡意未褪,将被子拉起来覆在他和自己身上,围得密不透风,趁佟老头在外头通炉子生火,偷偷倚着白岫肩头再打会儿瞌睡。感觉才一合眼的功夫,狡猾的阿爹就在屋外敲窗棂:“还睡还睡?太阳都老高了!”
好烦……烛雁决定今天再教白岫说两个字,气翻她那啰嗦偏心的阿爹。
“烛——雁——”
拉起他的手,将指腹抵在自己的唇上,让他感觉口型变化:“烛——”
白岫安静地看着她,眼瞳如初生稚儿一般纯净清澈。
“雁——”执着他指尖,抚在她咽喉处,让他感受声音的震动。
他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觉得好玩,渴盼地盯着烛雁,希望她再次重复,等待那一刹传来的有趣触感。
“来,你也说:烛——”烛雁把他的手放回他自己咽喉上,拉长音调地教着:“烛——雁——”
他不肯了,皱着眉,垂下眼,拒绝学习。
“好吧……”烛雁妥协,重新换位置,“跟我学:雁——”
白岫全神贯注地观察她的颈子,完全置她的苦心于不顾,半个音也不发。
烛雁微恼,戳一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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