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第27章


她抬起头来,满眼哀恳。
战栗的痛苦如一支箭瞬间贯穿他的心脏。他仿佛再一次看见了六岁的小小的她,被十几名官兵持刀追杀,带着遍体伤痕投向他的怀抱。
帝旭眼里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方诸唇边的旧刀痕蓦然抿直,如同落定了一个沉重的决心。他的手,落向她捉住他衣襟的那只手。而后,缓慢而坚定地收拢,握住了自己的衣襟,从她手里一寸一寸抽回。然后转身离去。
她的神魂,也就那样一寸一寸,从身体里抽离了。眼前世界无声崩坏、风化,留给她的只有漠漠的空白。
“看见了?”嗓音清冷,指尖却温暖,慢条斯理划过她的下颔,在唇畔流连。
海市猛然惊觉,短促地抽了一口气,向后退去。
帝旭微笑着进逼一步。“鉴明他,永远不会违逆朕。”
海市再退一步,已踏入了水下的阶梯。
帝旭抬起一只手,向手背咬了下去,而后,带着恶意而狷狂的笑容伸到海市面前。那上面平整如初,连齿痕亦不见一个。“这伤口,不在我身上,流出来的亦不是我的血。”
海市连退数步,不慎踏着了衣袍的下摆,眼见得要倒在齐腰深的水中,却被帝旭抢上一步,拦腰揽住,魔魅的双眼望定了她。“知道是为什么吗?”
那双眼里漾过了冷厉的笑纹。“你以为开国之初,方晋凭什么功绩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异姓王公?你以为每一代方氏清海公世子凭什么要送入宫内与皇子一同教养?自方晋起,清海公爵位传承至今不多不少恰好五十三代,我褚氏帝王传承至今不多不少也是五十三代,为什么?”他幽冷的眼逼近了海市。“六百七十多年来,清海公几乎没有一个得享天年。战死、病死、溺死、毒死、雷殛而死、无故暴毙,死法千奇百怪,满门孤儿寡母,为什么?——因为,方氏是褚氏的柏奚。”
海市清冷的目光直视着帝旭俊秀飞扬的面孔,却不说话。
“不错,如你所想到的,就是那种柏奚,代人承受灾厄的柏木人偶。”
海市闭目蹙眉,片刻之后再张开眼,双瞳中已燃起了细小的火苗。
帝旭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清海方氏血统奇异,世世代代是褚氏帝王的柏奚,亦只有方氏之子能做帝王的柏奚。帝王与清海公之间亲厚往往更胜血亲,清海公世子也往往与太子被一同抚养成人。每个帝王即位登基之后,即举行延命秘仪,清海公便从此成为柏奚,代帝王承担一切病痛、天灾、诅咒。千秋功名与万里河山,那都是帝王的,清海公则得到荣华、族荫、声名……以及双倍的灾厄与苦痛。只要清海公还在,帝王便不会死。有时候清海公死了,帝王还活着,亦不可寻找新的柏奚,那时候,帝王就必须亲身承担自己的灾厄。”
“上一任的老清海公比帝修多活了六年。”海市道。
帝旭露出了冷峭的笑。“那样的事情,偶尔也是有的。那时候,包括与流觞郡接邻的三郡在内,全国十四郡已有九郡揭起反旗,如果老清海公被杀在先,父皇亦难免一死。在褚奉仪胁裹下,老清海公为保全流觞军战力,不得不假意答应加入叛军,依照褚奉仪的命令解开了延命之约,父皇便受术法反噬而死,当然,对外声称是病死。本朝五十三位帝王中,被解开的延命之约反噬而死的共有十七位。”
海市冷笑。“方家亦为你们褚氏牺牲了五十二位清海公,对付那些反叛的柏奚,你们的手段亦不见得会如何仁慈。”
“不错。我们两家,与其说是羁绊深厚,”帝旭轻嗤一声,“不如说是互相欠下了累累血债,冤冤相报,从此不可分割。”
“可是,义父他已是宦官,方家在仪王之乱中遭灭门之灾,不会再有传人了。”海市稍稍推拒,却挣不出帝旭的怀抱。
帝旭自顾慢条斯理地说下去。“鉴明他本该是伯曜的柏奚。父皇当年暴毙,尚来不及将这秘密传予伯曜,伯曜也就那样窝囊地自缢了。老清海公战死、方氏灭门时是麟泰三十二年,距朕登基尚有两年。那年柔然城下一役,惨烈仅次于后来的红药原合战,放眼望去,犹如整个人间堕入了修罗道。朕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命悬一线,阿摩蓝将朕从敌阵中拼死抢回。那时鉴明统帅西军,与本阵隔绝消息,过了一日一夜终于完成合围全歼叛军,与本阵会合。伯曜迂腐,叔昀早夭,季昶之母聂妃与朕的亡母争宠多年,只有鉴明他从小与朕最是亲厚,倒胜过这些兄弟百倍。得知朕重伤濒死,他纵马直闯中军大帐,衣不解甲照看朕十三天。朕刚回复意识,他便破了规矩,与尚未登基的朕结下了延命之约,代朕承受重伤之苦,宣称身染恶疾,卧床半年才得康复。鉴明身上那些伤,本该有一半在我身上。”
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女子身躯更加僵直,他含着晴明的微笑,更加残忍地叙述下去。
“知行和七七是我杀的。对阿摩蓝、大成与苏鸣下手之前,鉴明他拦住了我。他要替我做这些事,好保全我这一双干净的手。”
秀长的食指抚过海市颈侧,绕开她脖颈间用链子挂着的镶水绿琉璃金扳指,优游轻柔地一路向下。海市面色惨白,紧咬住下唇,轻微地战栗着。
“他自小就是这样,多么厌烦的事,只要是为了我,亦能忍耐着做得滴水不漏。至于下代、再下代的褚氏帝王,他倒毫不在意。他为我做的远远多于柏奚该做的,可是,想必鉴明他也厌恶着这样代代相欠的生涯。鉴明他比我聪明——他干脆就这样斩断了方氏的血脉,世上从此不会再有帝王的柏奚。”
帝旭忽然笑了,将她一把横抱起来。
“走吧,咱们可不能这样湿淋淋地去见尼华罗使臣。”
妃年十六,男装戍边;次年随驾冬狩,帝艳之,召入宫,封淳容妃,爱宠甚隆。
——《褚史·后妃·斛珠夫人》
雪后初晴的天气最是寒冷难耐。盛夏季节,小黄门们每隔四个时辰便向宫室地砖下的夹层内灌入冰水,使室内清凉爽快,入冬之后,便改为灌入热水,今日为有尼华罗使臣波南那揭到访,殿内更着意加了数个精巧炭炉,满堂温暖如春。
小黄门已经清晰地觉出脖颈里一道热汗蜿蜒曲折地流淌下来,波南那揭却还紧紧捧着他的暖手炉子,面色铁青,如覆了一层严霜。“贵国的君王若不愿纾尊相谈,大可以堂堂正正拒绝接见小臣,如此宣召在前,冷遇在后,莫非是欺我尼华罗国小势弱?”
尼华罗气候温暖幅员辽阔,菽麦一岁三熟,周围吐火鲁、锡甫诸国皆附庸其后,使臣自诩国小势弱,语气已近乎讥讽。小黄门满身热汗登时就要冰结起来。半个时辰来,他生怕应对不周闹出乱子,始终唯唯诺诺对付着,这回怕是要对付不过去了。正焦急时,忽然听见殿内玉座的屏风后传来脚步声,立刻喜上眉梢。
波南那揭亦怒意稍解,起身整肃衣冠。
从屏风后转出的人影,却令陪同使臣的礼宾主客郎中瞬间变了面色。波南那揭看见的是个姿仪清贵神情端凝的男子,虽只是穿着宦官衣装,却令人不由肃然注目。主客郎中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腰间的腰牌。华贵的金紫穗子髓玉孔雀纹腰牌,分明是正一位大臣的品级。这样的尊荣,在宦官中不再做第二人想。
昨日冬狩中,内宫凤庭总管方诸十四年来初次现身于群臣面前。这传说中权势煊赫的内臣披着厚重紫貂裘,风帽将面容遮掩了大半,即便在鹰狩中曾脱去裘服,亦只不过是一刻长短,直到此时,主客郎中才看清了这名权臣的容貌。身边铜炉精煅炭火内杂有苏合香与薰陆香,芬芳宜人,澄青地砖融融透出暖热之气,隐有春意。而凛冽的寒瑟,却从主客郎中的脊背不可遏止地窜升上来。年近花甲的主客郎中,在帝修年间便曾数次见过那个紧随仲旭左右的英武少年——当年的清海公大世子。
方诸拱手为礼,道:“皇上稍后便来。”青绿色素缎的袍袖中,右手背上一处新伤格外触目。
“不必,朕已经到了。”屏风后传来清朗如钟磬的声音。
尼华罗使臣来访并未大张旗鼓,觐见之礼仪亦简省到极点。因不是仪典场合,帝旭穿的只是常服样式衣装,为示慎重,依然选了一件十二章团龙立水纹。仪仗不过是十二名宫人、十二名内臣,惟有一名少年武官亦步亦趋,紧随帝旭身侧,人丛中格外醒目。那少年眉目清邃,腰如尺素,面色却冷肃得与他那韶秀年华殊不相称。
这位褚国的帝王已经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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