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第17章


“说这种话——”度砂目光更寒,“本身就是不信任了!你以为我们要的是什么?申冤什么的——谁稀罕啊?被全天下的人当作凶手都没什么要紧!”他冷笑,“算了,我不想再说了。”
昂然而去。
沈忍寒愣了愣,欲言又止:“坊主——”
“不用说了。”疲倦似的半垂下眸,“忍寒,劳你去接下度砂的账目汇算,事态再糟,坊里的一应事务必须正常运转。”
“是。”沈忍寒躬身。
独坐了半晌,殷采衣终于起身,漫无目的地走出厅门,一直低着头,脑中在一点点往回追朔。
海棠林,贡品被劫,回坊,红绿院,誓门,遇匪,初识相从——
什么事都是有源头的。
煎根和麻药,不过异曲同工。
两句话劈开一切表象纷扰,还原出真实面目。
他惊跳了一下,豁然抬首,一头撞在一棵树上。
摸摸作痛的额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竟然走来了那片光秃秃的海棠林。
顺势反身倚在树身上,阳光碎洒下来,相映墨玉眸中异彩闪动。
原来啊——他只是一直想不到那源头,所以总是着手不得。
——也许是三桩。
不止贡品被劫和海棠林被毁,原来一切开始得远比他以为的早。
他轻轻地笑起来,异彩化作了利刃。
翌日中午的时候,殷采衣去了地牢。
“这是什么?”他皱着眉看守卫手上的托盘。
守卫小心地答道:“里面那位姑娘的中膳。”坊主这次回来心情明显大大不悦,昨天度副坊主都被关起来了,只盼自己别撞上这晦气。
“中膳?”眉皱得更紧,“地牢的人犯伙食标准这么高吗?”
守卫答不出话,这是度副坊主之前揪着他的衣领吩咐下来的呀。
“倒掉。”
“啊?”呆住。
“以后每日你的饭菜分她一半就够了。”殷采衣已走入牢里,“否则这样的牢我也不介意坐坐看。”
照例是阳光照不到的阴暗。
“度砂被我关起来了,这阵子,他不会再来看你。”
角落里的人影怔了一下,“是吗?五哥性情急躁,这样也好。”
“这么有恃无恐吗?”殷采衣踱进,几不可见地拧了眉,“怎么总缩在那里?还嫌不够阴湿?”
“……”没有回答,他看不见她神色一瞬间的变动。
殷采衣眯起了眼,“要我动手吗?”
“没关系。”低声答,相从依稀地微扬起唇角,“五哥给了被子。”
殷采衣的眉这回明显地皱了起来,不悦溢出了言表:“你——”
“对了,”相从捏着被角打断他,“这个也要收回去吗?”
他在门口的话显然被听到了。墨瞳转出似恼非恼的情绪,“风相从,你是不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落下风?”
“除了现在。”笑意里黯淡出叹息,没说出来的是,面对你的时候,她从来都只是下风啊。
殷采衣沉默了一下,道:“你还是不肯招认吗?”
相从也沉默了一下,垂着眼,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她犹豫了不短的时间,牢里一直安静,殷采衣忍不住要再说话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可以……相信我吗?”
极轻极低的一句话,从角落里飘出来,带着不知道多少的犹疑小心,不确定得几乎随时会在中途断掉,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听出来在无数的迟疑背后,那一点点萤火般的希冀。
如果不是地牢实在太安静,他根本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但是他习武之人,眼力却足够好,阴暗的环境隔绝得了相从,阻挡不了他的视线。
所以,他在清楚听见那问句的同时,也第二次看见了,同那日一般刺痛他的满眼满眼的伤。
第二次见到她卸下防备——殷采衣深深吸了口气,她这么问他,度砂也向他吼问他要信任——
他声音如冰,回答了两个字:“证据。”
萤火破灭,一片黑暗。
……好像又做了蠢事啊,到了这种地步,明知道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从没得到,更别说其他。却就是不能完全看清,一次次为他只言片语所迷,重萌希望,而后再因他而伤。
指尖用力至发白,她真的还能——放手吗?
脚步声响起,是守卫端着换过的饭菜小心翼翼地进来。他轻手轻脚放下托盘,下意识看了殷采衣一眼,立时吓得低头。
真可怕——这脸色,被逼到某种境地的,就要不能忍耐的,坊里这阵子乱子是很多,不过凶手都抓到了,怎么坊主的脸色倒比牢里关的那位还难看?
不敢多留,他迅速退了出去。
静默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殷采衣冷淡地道:“要我相信你,为什么昨天我来,你连辩解都没有?”
相从乍听见他再开口,似乎吓了一跳,又往里缩了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脸已是完全看不见了,声音也含糊:“多此一举,何必?”
“多此一举?”
相对的,她也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这沉沉的一句重复,跟着后面一句反问:“那今天又为什么要说?”
抿了唇,不做答,因为不能答。说她因他一句无心关切惑了心神?冒失问出来,自取了这一辱,谁也怨不得,这一刀是她自己要挨的。
其实——眼睛酸得有点痛,相从努力在阴暗中睁大了,有哪一刀不是她自己找来的呢?所以,连怨恨的资格也没有的,说到底,不过情愿而已。
她不看殷采衣,殷采衣却在看她,一直听不到回答,看着看着,不知怎的便想到了红绿院那晚,抱着肩膀坐在床边一整夜的单薄身影。
……
时间流逝,相从维持着一个姿势,四肢酸麻起来,略略伸展开手臂的时候一抬眼,才发现牢里不知何时,只有她一个人了。
第八章 誓门的来去(1)
接下来几天,殷采衣的脾气愈加浮躁起来,类似那天拍毁桌子的举动屡见不鲜,沈忍寒在坊里那么多年,从来也没见他脾气这么厉害。心知是半月期限将至,惹得他心里烦躁,也不敢劝。
他们现在不过拿到一包煎根,相从充其量是嫌疑最大的疑似凶手,但是她若不肯招认,凭这么一小包毒不死人的药是不能拿她怎样的。再说要是三爷再存心偏袒,他们就更没什么办法,何况,风相从到底是不是三爷刻意安插进来的还未可知呢。
连着数日,殷采衣天天去地牢绕上两三趟,但看他出来时一次比一次难看的脸色就知道,次次一无所获。
沈忍寒小心地道:“这位风姑娘的心计也真是少见……”
“少见什么,”殷采衣不耐烦横过去一眼,“和度砂一样,全是自作聪明的笨蛋!”
沈忍寒无语,看他恨恨拍桌,“为什么我身边全是这些人!”
沈忍寒顿了顿,还是冒着风险道:“坊主,我去瞧过风姑娘两次,她脸色实在不大好,是不是伙食——”
“看三爷的面子不动刑已是从没有的待遇了,还要怎么样?”殷采衣冷冷斜眼,他身上那种风流含笑的气质这几日工夫消磨殆尽,一横眉都是股煞人戾气,面目再美好,也打了折扣。
沈忍寒闭嘴。
仅剩的两日流水一般逝去。
能用的手段都用尽了,相从那里毫无收获,别的地方也再找不出一点证据。
限期过后的这日正午,总斋使者如期而至。只是来的既不是之前来过的宫无释,也不是宫三,却是四大执事者中排行最末的宫四凤凌。
沈忍寒一边跟着殷采衣出迎,一边疑惑,“怎么是他来?四少主管消息传报,没听说他插手过别的啊。”
宫四常年在外,出了名的不管闲事,与各分行主事倒都熟识,沈忍寒也见过几次。
“去瞧瞧不就明白了?这个我也没想到。”殷采衣头也不回,打了个哈欠说道。
沈忍寒听着他轻松的语气,心内疑惑更甚。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忽然不太对了——冷了那么多天脸色的人,一下子像拨开满天遮眼云雾,完全恢复原来的随意自在,莫非哪里出了变数?
说话间到了前厅,厅正中,负手背着身而立的青年闻声转过头来。正午的光线十分清晰明亮,他一袭青衫,俊美的容色看去更加逼人。
殷采衣进门,拱手笑道:“些余琐事,怎劳四少大驾?”
“我也是这么觉得。”宫四笑眯眯点头,“不就毁了几棵花,三哥就在家跳脚了。采衣啊,该着你倒霉,偏要撞到他手里。”殷采衣也笑眯眯,“四少,不是几棵,两处加起来一共是几百棵。度砂算过账,我们全坊上下大概要吃三年的稀饭咸菜才能填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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