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柔情-湄澜池》湄澜池-第33章


他一片坦然迎视着我,眼底火焰已全盘封存,再不见痕迹。我一霎恍惚,几乎就要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站起来,低头望着他,缓缓却清晰地问他:“是真的?” 
他移开目光,默默点头。 
我于是知道再也不必追问。 
…… 
当晚我在他的客房中睡下,睡得并不踏实,不时醒转。他的房中却无响动,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着。 
天色发白的时候他起来,推门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然而起床时我看见厨房盆中有一尾游鱼。 
他跟进厨房来,静静站在我身后。 
“我更喜欢吃奶汤鲫鱼。”我听见他说。 
……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们默默无言地一起吃完。 
在门后的清溪中我洗净了碗盘,回头,见他在门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轻轻掉开头去。 
厨房擦洗得十分洁净,我默默站了一阵,发现我已无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进堂屋,拉开大门。 
“阿湄……”他在身后叫我。 
我蓦然回头。 
他看我许久,却终于垂下眼:“你要去哪里?”他问。 
我想想,然后我一笑: 
“总是有去处吧,至少二哥他无论何时都会让我回去。” 
他缓缓点头。 
“不必为我担心,”我说,“其实,我也只需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再不能回头看他,我走到院中,推开篱门,沿我来时的路匆匆离去。 
…… 
入夜时我走进那片树林。 
我爬上一棵大树,割去遮挡了我视线的几根枝叶。 
月明星淡,远处的清溪闪着碎银似的光华。 
越过他的石屋,我看见荷塘,昨晚我倚过的柳树。再那边,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里没有点灯。 
天快亮时我困了,在树枝上睡着。醒来是正午,村里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烟,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两夜两天,但我完全没有看见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静,他的烟囱也是,仿佛那只是一栋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终于知道我并没有猜错。然而这却使我的心酸涩湿沉,几乎要失去跳动的气力。 
…… 
这一天傍晚飘起了小雨,我离开树林,到十里外的镇上买好了东西。 
回来时,雨已停歇。 
我推开他的竹篱,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机关竟没有一处启动。连房门也没有上闩。 
打开房门,依然没有一丝声音。 
忽然我无比恐慌,我大声叫他:“池枫!” 
却没有回答。 
我的心剧痛地一掀,连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刹那布满全身。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无法移动。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灯火。 
灯火在我的左侧,是我曾经住过的客房。我冲到门口,就看见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过的床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静静望我,他的神情里有一种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脸浮泛出一种古远的岁月浮尘的气息,仿佛那个房间,那个人,连同他手中的那一线光焰,都不过是久远以前留在此间的幻象,吉光片羽,触手即散。 
…… 
很久以后我走进去,把手中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过他的火折点亮了油灯,在灯下我看清了他憔悴的脸容。
第八章 千寻慕容湄(8)
一时间我痛怒交加。 
“为什么不吃不喝,难道还嫌自己命长?有人进屋也不察觉,若是仇家,岂非束手待毙?” 
我擦掉眼泪,转身钻进厨房。拿来碗筷,我打开桌上我带来的卤菜。用陶罐买来的鸡汤面仍有余温,我倒在碗里。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我说。 
他震动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当然知道。”我平静地说。 
他用力捏紧筷子的手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深深望着他,缓缓说道: 
“我还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因为你不能流血的毛病,还因为追杀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后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让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让我走。你想要我永远也不能肯定你的生死,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活着。” 
他垂下头,苦涩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伸手抬高他的脸,让他可以看见我的眼睛,我一字字地说: 
“我回来,是因为我可以答应你,即使有一天只剩我自己,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只要你希望我这样。” 
他凝望着我,双眉微蹙,略带苦恼地将信将疑。 
“你记得么?”我继续说下去,“那一晚就在红莲峰下,你说过,你所以快活,是因为你身边的人想要你如此。我从没告诉过你,我也是这样的人,不管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照做。” 
他的眼底闪过一线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边的地上,拉起他另一只手,轻轻贴上我泪湿的脸。屋中有微风徐来,很暖的果香,树上的杏子熟得该摘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而安宁。 
“池枫,”我说,“为什么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妇,我也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热,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颤抖都传到他的手上。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里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和激情。 
我低声答应。 
抬起头,我看见他眼中的泪光第一次真正变成泪水…… 
热泪滂沱。 
…… 
夜最深时我们在荷塘边静坐。 
蛙声成片,蟋蟀琴鸣。 
“闭上眼睛。”我说。 
他听话地闭上,终有点不安,微微脸红。 
“做什么?”他问。 
我明白他想错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脸上也忽然有些发烧。 
我由怀中取出盖头,盖好,端坐。 
“行了。”我说。 
他很久没有声息。 
有风迎面,柔软的丝绸贴紧了我的脸。我在盖头里不耐烦地吹了一口气。 
我听见他笑起来,然后他轻轻叹息。 
他拉起我的手,这一次我们终于真的拜过了天地。 
然后他问:“怎样掀呢?手边又没有挑头。”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刁难,从前那次他又何尝用过什么挑头? 
我不会让他得逞。“树枝也可以。”我说。 
他起身,我听见清脆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他轻轻走回。 
盖头掀起,我看见月光,他手里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脸。 
我看见他在微笑,然而他眼里有层浮动的薄光。 
我想我也同他一样。 
…… 
“你从没想过要光复池家么?”很久以后,我问他。 
他摇一摇头,声音苦涩: 
“大哥送我去集岚院时便跟我说过,一旦家中出事,决不要我为他报仇,否则即便九泉之下也不会与我相见。他说万物循环自有因缘,执著于恩仇,不过百损无益。大哥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所以并不曾与慕容门人同归于尽。” 
他抬头仰望浩瀚夜空,叹了口气:“其实百年门楣,兴衰有数,岂是一人之过?又或是一人所能挽回?为一己野心,要他人生死追随,又何忍于心?” 
我握紧他手,放心一笑:“原来你如此明白。” 
他的神情忽无限感伤,凄凉笑影一闪而逝:“明白又能如何?寄蜉蝣于大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微茫,来日无寄……阿湄,那才是每个人都脱不了的命运。” 
我一时无语。 
刹那间眼前掠过池杨的长剑血衣,红莲峰上的苍茫背影,二哥的寂寞蓝衫,终年长锁的眉头。忽觉心中空洞,一片怅然。 
但是我闭一闭眼睛,将所有这些全自眼前抹去。握紧他的手,我说: 
“就算只是两颗粟米,又或是一对蜉蝣,若可以随波而至五湖四海,又或是任兴游于三山九州,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池枫望着我,眼神清亮。 
我抬起头,看见头顶银河光灿,碧空净若琉璃,不由片刻出神。 
“池枫,即便人生不过微渺,而来日始终无寄,得见如此良夜,又何尝不值得庆幸珍惜?” 
他沉思无语,忽然轻轻一笑,“不错,”他说,“阿湄,你我其实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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