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像我一样 霍艳》第7章


相识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忘忧草
忘了就好
梦里知多少
某天涯海角
某个小岛
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拥抱
青青河畔草
静静等天荒地老
色盲(1)
我何其幸运,
无法看清,
这个花红酒绿的世界。
我是色盲,
却出人意料地能分辨出红色——
生命的颜色。
A。
出生那天,天使带走了我对这个世界的憧憬。
我睁开双眼,想看看这个自己诞生的世界。
我努力地看,可除了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外,我看不见其他色彩。
我又看了一眼母亲,她的唇有一种很美丽的颜色,嘴角渗出一种黏稠的液体,她在微笑,嘴角有特定上扬的弧度,深邃的眼睛想要把我洞穿。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只是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我还没被赋予倾诉的能力。
母亲的双眸沾着一滴很晶莹的水珠,可是好像隔了一扇窗,看不清彼此。我伸出小手,用娇嫩的手背帮她拭干,温柔而仔细。然后她的眼皮开始慢慢下垂,终于像扇铁门一样合拢了,我拼命地想掰开,却在无能为力后看见窗外飞过一群黑色的鸟,嘴里发出奇异的叫声:
哇……
它们叫乌鸦,一种不吉利的动物。这是我3年后知道的。
我想母亲是累了,她只是想睡了。
可是等到唇上的美丽颜色变成无奈的苍白,黏稠的液体凝固成乳状时,我才发现她再也醒不来了。
死因:难产。
死亡时间:1981年6月29日凌晨5点。
多年后,我在父亲枕头下找到这张死亡证明,忽然记起了窗外那一群乌鸦和不吉利的叫声。
当时我并没有哭泣,只是想那种美丽的颜色这辈子还会不会看到。
父亲冷漠地看着我,他的咔叽布衣服像一片枯黄的叶子折皱着,背影沉默无言。
然后他突然用那双粗糙的双手抱住我,泪流满面。刚刚触碰过母亲嘴角黏稠液体的手指,散发着纯净的腥味。
他说葵子,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我竟然什么都明白似的,为母亲留下了第一滴泪,像一颗从天际滑落的陨石般沉重。父亲很快把我接出了医院,他说他总是闻到血腥和浓重的苏打水搅拌在一起的味道。
房间里有母亲的照片,很大很大一张。母亲的唇变成了灰色,眼神也增添了几分哀怨,但还是出奇的美丽,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带着情欲的繁华和苍凉。
我躺在一张并不松软的床上,不哭也不闹,我直直地看着父亲,那个坐在床头抽着劣质香烟的男子,他有时会很凶地瞪我一眼,有时会露出转瞬即逝的微笑,更多的还是令人恐惧的沉默背影。
我开始对着母亲的照片祈求这个男人会对我好一点,起码不要离开我,这样我真的会一无所有。
父亲请外婆回来同住,他还要拼命为维持这个家赚钱,他没有能力照顾襁褓中的我。
外婆是个寂寞的老妇人,早年丧夫,膝下惟一的女儿也先她而去。她信奉佛教,带来了几尊佛像,摆在客厅里,每天都要跪在蒲团上叽里咕噜念一串没有人能明白的佛经,然后不断烧香、磕头、祈求佛祖保佑我健康成长。
因为从此以后我是她和父亲惟一的精神寄托。
我学会了说话,第一个词叫的是“妈妈”,我看见母亲在云端冲我微笑。
我学会了走路,走到外婆的佛像前面,伸手想触碰高高在上的佛像,我惊喜地发现他额头上有一个圈圈,涂满的正是母亲走时嘴唇上沾满的美丽颜色,我曾绝望地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看见它。
伴随着很沉闷的声响,佛祖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其中一片扎到了我的双脚,黏稠的液体喷涌而出,和我整天看见的黑、白、灰相比,它们的颜色都异常鲜艳。
我看见外婆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不知是为了被粉碎的佛像代表破灭的希望,还是因为我脚上不断喷射出液体的伤口。她抱起我,送我到了最近的医院,我听见医生面无表情地说:“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原来母亲嘴角和我脚上渐渐凝固的液体都叫鲜血,它有着我惟一能分辨出来的颜色。
父亲的双手在外婆熟睡后重重落在了我身上,他说你为什么同时学会了伤害自己和伤害别人,难道害死你母亲还不够吗?
我哭了,我感觉父亲的责打要比脚上的伤口疼痛得多。
以后外婆再也没摆过什么佛像,她总是不辞辛劳地走到几公里外的寺庙拜佛烧香。
我在上幼儿园之前的体检中被发现是色盲。
我告诉年轻的医生,我眼中的一切都是由黑、白、灰组成,但我还可以分辨出另一种颜色,我指了指前面女孩的蝴蝶结。
我看见女孩转过头,她告诉我这叫红色。
红色,我惟一可以识别的颜色。
年轻医生叫来了父亲,不停地交谈并加以记录。父亲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五官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经历了几家医院的奔波后,我被确诊为先天性全色盲,终身无法治愈。
父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时,乌鸦又从我眼前飞过,好像我当年出生时那样。
原来出生那天,我就被天使带走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憧憬。
色盲(2)
B
流浪的红舞鞋
7岁那年,我有了第一双红舞鞋。
那双鞋是父亲专门求人订做的,父亲告诉他们,我的眼睛只能分辨出红色,他要给我一双与众不同的舞蹈鞋。
鞋子做好了,我看着父亲慢慢地穿过车流和拥挤的行人。他好像很兴奋,像个顽童似的不住地回头微笑。坚毅的背影让我想起了誓死保卫国家的那些解放军战士们,炯炯有神的眼睛迸射出火一般的仇恨。
我没有朋友,从我被宣告为色盲的那一天起。
没有孩子愿意跟一个连红、橙、黄、绿、青、蓝、紫都认不全的女孩分享快乐,在他们眼中,童年的愉悦正是来自变化多端的色彩。看彩色的童话故事书,在瓷砖上画七彩的涂鸦,用五彩斑斓的积木搭建独属自己的城堡,这些看似简单的小幸福对一个全色盲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喜欢一个人。
看电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游戏一个人,甚至一个人跳舞。
外婆说一个人说话是有限度的,如果小时候说多了,长大了就没得说了。
于是我真的不喜欢说话了,我总是张开嘴试图告诉对方什么,但是对方瞳孔显示出的不耐烦让我不得不摆摆手,说:你不会明白的。
五岁那年,少年宫来挑选舞蹈班学员,那个老师很漂亮,像极了母亲。
班上的女孩排成一横排,所有人都像白天鹅一样扬起自己高贵的头颅,生怕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想她们花花绿绿的外套好似花丛中的蝴蝶。只有我穿灰色的棉布衬衫,带着外婆手上的香气,颜色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从出生那天起我就明白了这个真理。
我没想到那个女子会选中我,真的没想到。
她冲着那排高傲的女孩微笑,眼神里带着肯定。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最左边的我,眼神里不知是褒是贬,只是上下游离,想要把我洞穿。
然后她指着我说,就是你了。
周围的老师、同学惊奇地望着我,我也惊奇地望着她,我们之间的信任好像从那一天开始建立。
她靠近我,她说:知道吗,你天生是注定独舞的人。
的确,独舞曾让我无数次感觉到生命渐渐离开身体后的那种虚无缥缈。
那个女子后来成为了我的舞蹈老师,我叫她洛。
我和其他被选中的女孩一起练基本功,我把腿搭在高高的横杆上,一下一下地抻,想试探自己可能达到的最大限度,镜子中的自己痛苦得一塌糊涂。
但如果停止的话,我连独舞带来的惟一快感都体会不到。
父亲那天陪我去上舞蹈课,洛微笑着说我具有练舞蹈的一切先天条件,而且有超乎年龄的领悟力和坚毅的性格。总之,我是令她欣慰的学生。
我的手被父亲紧紧地牵着,他的手很温暖,像太阳一样想要把我这块黑色巧克力融化。
我躲在他后面,任灰色的内衣紧紧包裹我,我怕洛注意到我那被双磨得已经露出脚趾的舞蹈鞋。
她还是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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