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之红尘-尘印》尘印-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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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辽的坡顶,依稀有一声呼唤飘来。 
他仰首,云端雾里,水银色的宽袍广袖迎风翩飞,宛如展翅欲飞入九霄。 
那个人,本来就该高高在上,翱翔天宇,啸傲尘寰…… 
身躯重重一顿,跌到沟底,他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痴痴遥望坡顶神祗般屹立的人影。 
银影倏晃,如弹丸急速沿山壁跃落,几个起纵,已落在红尘身边。变幻万千的眸子俯视满身泥污的狼狈男子,幽幽烁烁,看不清在想什么。 
手肘半撑起麻木的躯体,红尘牵出一个微笑:“早!” 
君无双没有笑,仍旧无声地注视着他,忽然弯腰,将他横抱在手,向山顶攀上。 
红尘震住。上一次无双主动的接触,已是何年何月?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盖不住剧烈的心跳声。淡白的雾气一团团,轻如烟纱,横过眼前,无双的容颜,出尘绝世。 
但愿这山再高千倍!万倍!永无尽头!让他一辈子都抱着他! 
风静云开,却终是上了坡顶。君无双胸膛起伏,竟似比厮杀了七日七夜更喘得剧烈。 
“无双,给你的。”红艳胜火的花束递到面前,红尘庆幸地道:“好在刚才摔下去的时候没压烂,呵——” 
一声怒吼无预兆地迸发,冻结了他的笑容。眼看白玉般的手掌狠狠抢过花束,奋力抛落山坡。 
散开的红花,像洒在半空的血滴,不断地往下坠…… 
“……我……我的……花啊……” 
意识有一刹那碎散了,可转瞬强大的令心脏痉挛窒息的奇痛穿透了身体,红尘挥舞着手在空气里乱抓,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有冰冷的风吹过指缝。 
为什么,连他最后可以给他的一点东西也不屑一顾。为什么,连最后虚假的温柔都不肯施舍。 
“君无双,为什么?……” 
他紧紧揪着水银色的衣襟,揪到手指发白。质问却是脆弱的,如垂死的人,有气无力。晕眩像巨浪一波波袭来,极力想将他卷入黑暗。 
抱着他的人还是缄默不语。站得笔直,淡色的嘴唇紧抿,勾勒出深深纹路,清俊的眉也紧锁着,拧出额间如山的竖纹。 
就在他思绪开始涣散的瞬息,梦里幻里,仿佛听到君无双的叹息。低沉的、凄切的,回荡在邈远空旷的天地,犹若亘古就在红尘袅绕萦迂的千年梵唱,空寂苍凉。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的意思,红尘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暮色蔼蔼鸟飞绝,银衫翩翩倚床而坐,洁白的手里,捧着细腻如脂的青花瓷碗。碗里,热气一丝、一丝,轻悠悠地飘,熟悉的,也是以为今生今世无缘再闻到的香味。 
腿骨开裂处的痛楚就在粥香里麻痹了。怔怔地张口,咽下君无双一匙匙慢慢喂过来的粥。 
味道,还是一如三年前。眼泪,就此簌簌滚落。 
十指深嵌进君无双的肩膀,把无声的哭泣经由颤栗抽搐的身体传了过去。 
君无双默然盯着红尘剧烈耸动的背脊,久久,放落粥碗,将他揽进胸前环抱着。幽黑的眸子里似乎有水光流动,凄冷如雪霜。想对红尘说些什么,但直至月上林梢,怀中人倦然睡去,终是没有说出口。 
也或许,是觉得说什么,都已经无意义了。 
**** 
窗外天寒风劲,吹光了树叶,阴沉欲雪。屋里高脚铜炉烧着旺旺木炭,驱散了冬日冷意。 
棋盘搬到了床前,红尘裹着两条厚实棉被,靠在床头半坐半卧,同君无双打谱。青白的脸颊凹陷出两处阴影,嘴边却依然含着丝淡淡的笑。 
腿伤十几天前就已痊愈,可他也越来越怕冷,身子益渐疼痛乏力。早有大限将至的觉悟,他反有种即将解脱的轻松,心情,宁静得出乎意料。 
翔龙天朝,果如十三王叔所预料,发兵压境。被划入贺兰境内的八州臣民,本就对这前朝后裔只得陌生敬惧,心向龙氏旧主。天朝大军过处,几乎未遇到真正抵御,一路长驱直入,节节逼近新都。 
镇守射月国的九王叔,终于无法再坐视险情,拔营回朝,亲自领兵驰骋沙场。 
边关急递来的军机文书小山般堆积在竹屋的茶几上,红尘却一封也没有拆开看。 
“你这个样子,终究会失了这半壁江山。”棋局起落间,君无双静静道。 
“失就失了罢。”红尘略歪了歪头,等待又一波涌起脑海的晕眩过去,微微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做皇帝的料,也不想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浪费时光。” 
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抚上君无双手背,轻轻摩挲,依恋无限:“我只想多陪你一刻,多看你一眼……” 
君无双脸上肌肉微微牵搐着,突然涩声道:“你原来,是长什么样子?” 
“我?” 
红尘愣了一下,摸着自己的面庞有片刻失神,却很快笑了:“当然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否则你怎么会对我一见倾心?嘻嘻,可惜我的丹青太烂,不然就可以画出来让你看。” 
“……你真的不再恨我夺走了你的容颜?” 
“最初确实恨,可后来是怕,不敢照镜子,怕看到你的脸。不过现在,我反而觉得很幸运……” 
“为什么?!” 
红尘抬头凝望君无双惊讶的脸容,轻轻一笑,君无双却觉凄凉不可言状。 
“娘亲说过,人死了,都要在黄泉路上喝下一碗孟婆茶,忘却前世种种。如果是真的,那你百年之后,在地府与我相遇,也不认识我了。但既然我如今的容貌与你相同,你见到我,多少会有几分亲切,说不定,还会对我笑一笑,我高兴还来不及,呵。” 
拈棋的双指猛然收紧,碾落一堆齑粉。君无双衣袖无风自动,嘴角皱纹扭曲。霍然站起,拂乱了棋盘,棋子“铮铮”掉了满地。一推门,走进屋外寒风中。 
“无,无双,你生气了?我绝对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无双你回来,我们继续下棋好不好?” 
红尘惊惶失措,颤抖着伸出手,试图捡起棋子重新摆回那幅未完的棋局,一弯腰,眼前骤黑,连人带被摔了下床。 
这一跤,终于悉数引发了体内毒性。左边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用右手使劲地拧自己的左臂、左腿,都像捏在木头上,什么也感觉不到。想爬回床上,却怎么也拖不动半边麻木的身躯。 
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后,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右手搭在床沿。缓缓地,水珠滑过凹瘦的面颊,在尖削的下颌汇集,滴落。 
竹门被大风吹得来回摇动,寒气直灌进屋,贴在面上颈间,凉凉湿湿,竟飘起了雪。 
无双,被他重重一掌击倒在雪地,孤独等待死亡降临时,是不是也跟他现在一样的痛苦?绝望? 
一股灼烫如烈酒的洪流像挣脱了地壳束缚的熔岩从胸腔狂涌而起,突破咽喉,冲向他的嘴、他的鼻。 
“唔……”腥浓的稠液喷出的一瞬前,水银色的衣袖陡然横过他面前,接住了点点猩红。 
“……无双!无双——” 
用唯一可以动弹的右手死命抓住去而复返的人,红尘嘶声狂吼,嚎啕大哭。 
**** 
“不要离开我。” 
这是红尘哭到天昏掌灯,嗓子暗哑,无泪可流后说的第一句话。 
屋外已白了莽莽一片,雪花还在飞,宛如上苍诉不尽的哀愁离绪。雪地闪出银白耀眼的反光,屋内反显得有些黑暗。君无双坐在床边,一灯如豆,在他身后跳跃,明灭不定。他的双眼,幽亮如流光飞舞。 
“不要走。”听不到他说话,红尘只有执拗地重复着,撕开上衣,指着心脏部位五色斑斓的一团阴影:“毒气已经到了这里,我也应该离死不远。我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长长的一声叹息,与雪缱绻,落尽尘世浮华:“我不走……” 
红尘忍痛黯淡的黑眸刹那生了光彩,支起身,痴痴望着。脸,慢慢贴近,用鼻尖、唇瓣轻轻刷过他的眉眼、他的耳朵、他的下巴…… 
肌肤是温热的,触觉是真实的。他碾转、轻吻、厮磨,想把他的每一分气息,每一寸轮廓和着绵绵落雪都完完全全收进记忆里…… 
原来,雪花飘落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动听,静静地,簌簌地,颤悠悠地掉在心尖,遥远模糊的呐喊在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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