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第37章


岁和你认识,生命里就只有你了!噢,冬冬!记得小时
候你为我打过多少次架呵!当那些孩子们嘲笑我的时候,
当他们捉弄哥哥的时候,都是你挺身而出呵!那次,为
了他们把哥哥的脖子上套了绳子,当作牛一般牵到河里
边去泡水,你冒火了,跟他们打了两个多小时,你被十
几个孩子包围,打得头破血流,晕倒在河边的草堆里,我
伏在你身上号啕大哭,你醒了,反而抱著我说:“我没事
呀!傻小凡,你干嘛哭得这么伤心呵!”可是,你后来在
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才复元。你复元后,你大哥把那些围
攻你的小孩捉来,监视著他们,让你一对一的把他们打
了个遍。噢!我现在回忆到这件事的时候,仍然禁不住
眼泪汪汪。多动人啊,你大哥的侠义心肠和你的英雄气
概!我真傻,不是吗?呵!我又要哭了!
×月×日(这一页中夹著两瓣枯黄的玫瑰花瓣。)早晨,我在门缝里拾到一朵新鲜的红玫瑰,是你送
来的么?当然是你,冬冬!把它送到唇边,吻遍它每一
瓣花瓣,然后簪在头发上。下楼吃早餐的时候,你那样
赞美的、深情的凝视呵!我真宁愿在你的凝视下死去。
“我美吗?我美吗?”我在你面前转著圈子。“小凡,呵,
小凡!”你喊著,假若没有你大哥在旁边,你一定会来抱
著我,吻我了。你大哥那样看著我,他的眼光那样奇怪,
那样悲哀呀!每次想到大哥的眼光,我就觉得我终有一
天会——噢,可怕的!冬冬呵!
×月×日今天我又明显的看到那个阴影了,那阴影罩在我的
额上,那样清晰,我奇怪冬冬看不出来。整日我埋在书
堆里,冬冬去上课了。我翻遍了遗传学,困惑已极,我
研究不清楚。对著镜子,我审视自己,十七岁,我毕竟
已经十七岁了!上帝助我,我只是为了冬冬,才希望活
下去呵!×月×日冬冬说:“我要吻化你,吻死你,吻进你的骨头!”我
们整天缠在一块儿。午后,大哥发了脾气,他对冬冬说:
“你不能整天赖在小凡的屋里呀!别忘了你的前途!”啊,
大哥,仁慈一点吧!×月×日我和冬冬上了山,到庙里去求了一个签。签上写的
是:“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勿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
理,几番风雨费疑猜。”这是我和冬冬的写照吗?我满怀惊恐,冬冬揽著我
说:“这是什么迷信呀?鬼才相信它!”他撕破了那黄色
的签条,拉著我在庙前庙后的石阶上奔跑。黄昏的时候,
满山夕阳,我站在阳光里面,他忽然大声喊:
“别动,小凡!你是金色的,金色的小凡!”
金色的?我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今天的我是金
色的,明天呢?后天呢?我总有一天会褪色!我投进了
冬冬的怀里,嚷著说:“让今天停住!让今天永远停住!”
“今天是停住的,”冬冬说,他的声音好奇怪,“今天
永远在我们手里!”是吗?是吗?冬冬呵!
×月×日我还记得家乡石家的那幢古老的大房子,我还记得
屋顶上那阴森森的阁楼,和楼上那口漆得亮亮的空棺材。
那是冬冬的爷爷的棺材,人没有死为什么就要准备棺材
呢?每年油漆匠来把它重漆一次,它的漆恐怕比木料还
厚了。那一次,我们在捉迷藏,冬冬把我藏在棺材里面,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彷佛是爷爷在楼下发脾气大叫,
他们都一哄而散,跑得一个都不剩,只有我在空棺材里
面,因为抬不起那棺材盖,躺在里面吓得直哭。没多久,
冬冬溜了回来,把我从空棺材里放出来,他的脸孔吓得
雪白雪白:“你没事吧?小凡?你是活的吧?”他用颤抖的手摸
著我。我“哇”的大哭,嚷著说:“我吓死了!我吓死了!”
他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他的心跳得好重好重,一叠连
声的说:“别哭,别哭,小凡,好小凡!”
然后,他忽然吻了我,用他的嘴唇,压在我的额上,
我像中了魔般不哭了,抬起头来,我郑重的说:
“我长大了要嫁给你!冬冬。”
那时,我七岁,他十一,我已经知道我是他的人了,
永远是他的人!多么美的童年,冬冬,你也记得和我一样清楚吗?
×月×日冬冬又去上课了,窗外下著雨,我倚著窗子坐著,看
山,看云,看雨。我的情绪那么低落,没有冬冬的日子
就长而无聊,我不知道怎样打发我的时间!(下面画著两颗大大的、相并的心形。)
雨总使我寒颤,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著雨,他们给
我和哥哥穿上鲶衣,牵著哥哥到爸爸的坟前,哥哥只是
笑,不停的嘻笑,傻傻的玩弄著鲶衣上的带子。爸爸死
了,他却在笑,我哭著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
“爸爸!爸爸!爸爸!”
石爷爷把我拉开,抚摸著我的头说:
“小凡,以后,你就住到我们家来吧!我把你当自己
的孙女儿一样看待!”冬冬站在一边掉眼泪,揉著眼睛说:
“是的,小凡,你跟我们一起住,别哭了,你没有爸
爸妈妈,我也没有爸爸妈妈呀!”
于是,石爷爷也哭了,我们的眼泪和雨一样多,只
有哥哥在笑。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里,以后也就都住在冬冬家里
了,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里来,用他的胳膊搂著我,我
哭,他陪我哭。三年后在台湾,石爷爷下葬之后——可
怜的石爷爷,他毕竟没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几次的棺
材!——我也同样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间里,紧紧的抱著
他,他哭,我陪他哭。噢!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伤心的事?都是这讨厌的
雨!×月×日石家和倪家,解不开的孽缘,世世代代!这是以前
家乡的人的说,下面还有一句,是:“永不得善果!”真
的吗?冬冬说这些都是鬼话,但是为什么石家和倪家每
代都有相恋的故事?也都不得善终?难道我和冬冬也会
——呵!我害怕这些!我害怕这些!
冬冬,冬冬,我是多么爱你呵,假若有那么一天,有
那么可怕的一天——请你,求你,永不要遗弃我,永不
要遗弃我!冬冬!×月×日…………×月×日…………这就是那一个晚上,我所看到的日记的一部份,小凡,冬冬,我走入了他们的恋爱,那第一本日记让我一直看到深夜,看得头脑昏沉,眼睛胀痛。整夜,我脑子里就浮著小凡和冬冬的影子。摆脱不开,挥之不去。从这第一本日记中,我归纳出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小凡和冬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石家和倪家是世交,因此,当小凡父母双亡后,她就被收留在石家。她在石家长大、长成,和冬冬耳鬓厮磨,感情也与日俱增。但是,他们之间一直有一种神秘的阴影,这阴影不是他们两人的力量可以除去的,这困扰著他们,使他们不安、痛苦。而且,这恋爱显然还有一份阻挠的力量,那位不时在日记中出现的“大哥”!这就是我综合出来的故事,至于那阴影是什么?我不知道。冬冬和小凡是何许人?我也不知道。可是,随著第二三个无所事事的日子,我和他们是越来越熟悉了。月满西楼35/47
我终于看完了小凡全部的日记。事实上,最后一本日记已经不是记载事实,而是全部胡说八道,一些不连贯的句子,没有意义的单字,布满一张又一张的纸,还有些恐怖兮兮的图画,一个骷髅头,一张狞恶的脸上洒满了红墨水,像是斑斑的血迹,许多乱七八糟的线条,和被钢笔所划破的纸张。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翻出小凡最后一张比较清晰和通顺的文字,是这样写的:“好奇怪的一些思想,那些大大的、大大的一些眼
睛,在我的房子里跳舞,我讨厌它们!整夜我都被几十
个黑色的小鬼抓著,它们在抽我的筋,剥我的皮,用几
千万根针来扎我,呵,我好疼!
冬冬,冬冬是谁?我拚命想也想不起来,他们要抓
我,我知道,那么多的人,他们问我问题,问我问题,不
停的问,不停的问,呵,呵,呵!我要,我要干什么呢?”
下面没有了,从这以后都是看不懂的东西。我抛下了日记本,脑中迷糊得厉害。这是怎样奇怪的事?我,应征来做一个人的中文秘书,可是,这人并没有工作给我做,却把我安置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充塞著一个神秘的影子——小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想了很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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