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那天-回忆大学的兄弟们》回忆大学的兄弟们-第29章


意识到我们将要在此相互挤拥地住上四年。 
一天晚上,臧富海轻声叫了叫我。我摘掉了耳机,听见他说:“明天咱们就要上课了。”明显的一句废话。但是我说:“是的。” 
“明天你想不想上课?” 
是啊,明天我想不想上课呢,我觉得我不想。从上小学起,老师就教我们立志去好大学读书;高考结束的那几个月中,心烦意乱,巴不得早一点能到学校报到;等真的报了到,拿着自己的铺盖卷儿向宿舍走的时候,心里又是莫名其妙的一种惆怅,短短的几十步路,每一步都迈得让人心惊胆战,总是怨恨为什么不多放几天假。那时我才明白,我希望的是上大学,而不是“去读书”。我对新事物总是有着一种恐惧感的,可是为什么呢?我这么年轻,按说正该是一个敢打敢拼的年龄,怎么会这样呢? 
“张舒涵!?” 
臧富海又在轻声叫我了。我把蚊帐掖了掖,告诉他说:“别管你想不想上,还不是一样得去上。” 
臧富海哼了一声,说:“你在家里是独生子吗?” 
我说:“不是,我还有一个姐姐。” 
黑暗中我感觉到他笑了一笑,翻了一个身,说:“看都看得出来。” 
我默默无语,可能我的行为举止和这张脸显得娃娃气了吧。但你又怎么像大人了!我心中愤愤不平,带上了我的耳机,整个宿舍里顿时鸦雀无声,仿佛只有我一个人一般。借着墙外照进的灯光,凝视着上面床板的花纹,看着不知何时滴上的一滴水在上面荡开的波纹,不知不觉中已经睡着了。 
一个月后,我们大家都已经相互熟悉,睡在我上铺的衣冠整洁的小伙子叫做程尚,是江西省的,但是他和班上的几个江西女孩都不熟悉,几乎话也没说过几句。忙了一天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问他为什么不说话,程尚哼了半天,才说:“你们不了解情况,我们那地方,隔一条河说的话都不一样,根本就谈不上老乡。” 
大家都不相信,说他是死封建,上了大学还是这样,那么中学就可想而知了。只有我说:“程尚这话有道理,离得近不往来,那还不是和离得远一样?说得上是什么老乡?当年乾隆皇帝游览你们那块儿时,就说过了:‘穷乡僻壤,泼妇刁民’。” 
程尚在我的上铺恨恨地跺了两脚。我马上感到了烟雾迷茫如处仙境,恍惚中我看到一双脚从我的上铺伸下来。我大喝一声:“住脚!” 
程尚愕然,脚悬在半空,说道:“干吗?!” 
我不答话,猛地从下床的小梯子上抽下我的毛巾。这鬼学校纯粹捉弄人,把这个梯子放在枕头那一边,偏偏让人看着又是个绝好的放毛巾的所在。刚来的时候,我喜欢把毛巾放在小梯子上,睡觉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温馨的回家的感觉。我的床靠近窗口,毛巾脏得总比别人快,洗的时候也总能嗅出一股子异味。于是,我拼命地抱怨北京的尘多土脏,空气污浊,直到这天我看到程尚的脚踏在上面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怒火中烧,大声喝道:“程尚你敢踩我的擦脸毛巾!” 
程尚愣愣地站在上面,好一会儿才说:“擦脸用的?我还以为是擦脚巾呢!” 
我一声不吭,把毛巾扔到脸盆里去洗,可怎么洗也总觉得那毛巾不干净了,后来洗得厌了,我把它扔到床后,真的成了擦脚巾了。 
从这之后,我开始训练程尚从窗台蹦上去。只蹦了两次我就开始怀疑这块床板的质量了,烟雾环绕是小事,床板折了怎么办?他掉下来不正砸在我身上吗?算了,委曲求全,我折了一根小铁丝,从床板中穿过去,拉直,充当毛巾的寓所。程尚对此非常抱歉,对我说,他一定要练成一步迈两格,只要不穿牛仔裤,他保证不踩我的毛巾,不管是擦脸的还是擦脚的。我对他说:“我们一个宿舍的人就像八块有棱角的石头一样,在一块碰撞磨损,逐渐圆滑,等到我们真的圆滑了,也就是四年后的今天了。” 
程尚听了频频点头,他深信我对中国古代诗书画有一定造诣,我的话不含琴字,琴字是他加上去的,不过后来听我弹了一段吉他,他就不再相信我的琴艺了。 
一天晚上,我正朦胧入睡,他像只猴子一样蹿到我的床上来,居然没有半点声响,我正想说你可以去演孙悟空的时候,他却对我说:“张舒涵,我谈了一个女朋友。” 
我眨了一下眼还没说话,他又说不是,是他看上了一个女孩,把她当成女朋友了。我说:“这玩意儿怎么能随便当?她愿意不愿意你怎么会知道?你现在是百分之百的单相思。”程尚说他有预感他能成功,我说:“世界上太多的人相信预感而不相信实际,结果导致了他的失败。” 
我说这些的时候,程尚已有些恼火,问这话是谁说的。我想了想说:“是爱迪生。”程尚就咂巴着嘴不吭声了。我又说,“你喜欢你就去追吧,问我干什么?”程尚叹了一口气说,他不知从何下手,我说,“只要不让人说你是流氓出来揍你就行。”程尚于是说他想写信,想找点古典的素材,问我有没有?他是看见了我床头的四卷佛经。我有些着急,说,“这可是佛法,怎么能够拿去干这些?我给你背一首词吧!”
程尚(2)
程尚博士伦后面的眼睛缓缓射出了疑惑,隔了一会才说:“你会?” 
我的火又有点向上蹿,说:“你拿笔记着,我来背。” 
程尚拿出了纸笔,我仔细地想了想,说:“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种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程尚一点点地抄完了,又问了几个不懂的字,说:“这是谁写的?” 
我想了一会儿,说“你写上,易安居士作。那个,等一会儿……你写程尚为易安居士录旧作。” 
后来,两个人真的好上了。我心中始终惴惴,那首词实在不伦不类,不知程尚以后是否会看《围城》,是否能够知道“某某为某某录旧作”这句话是可以有两种解释的。有一天我从程尚抽屉拿笔,看到了我那首词正在那里躺着,我心里逐渐地放下了这块石头。不知程尚以后是否能够知道这些,也不知他知道后会做何感想,是当做生活的一个点缀?还是作为岁月的一块疤痕? 
不久,程尚和他的女友分手了。我又拿出一大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话来安慰他,使他相信我还是有些正经学问,快要安慰得他相信“色即是空”时,他俩又和好如初了,恰如过家家一般。我这时才感到了我的无聊和无用。后来,我偷偷地把我吟的词从程尚抽屉中拿了出来,悄悄地焚化了,然后我静静地走向宿舍。校园的小路格外的宁静,偶然吹过一丝两缕的风,也总是拼命向脖子里钻,弄得痒丝丝的。我抬起头,收了收领口,正好看见一个女孩子夹着一本书从我身边轻轻走过,静静地没有带起一点灰尘,犹如影子一样,猛地来到,又忽地远去。柳枝拼命摇晃着,向把大地染成红色的太阳招手,预约明天的相见。我猛地抬头,突然看见前面几个人在向我打招呼。我向他们笑了笑,转身又向画室走过去。我离开的时间太长了,或许,老师着急了吧!不管怎么说,我该做点正经学问了。我匆匆地走着,猛然心中一动,心中涌出一段话,特别想写出,拿出钢笔和纸,正要去写,发现纸的背面还有一段话: 
“人的一生,正好比吐丝做茧的蚕宝宝一样,半生吃叶,半生吐丝,最后却作茧自缚,难免蚕民的水锅一煮;而不吐丝,则被斥为无用的废物,因为丝代表了你的价值。左右为难,即使偶尔有漏网的蚕蛹,出来之后却一个个白拖着双翼,有飞的翅膀,无飞的本事,人的一生,大抵如此。 
──张舒涵一九九七年八月于家中” 
一九九七年八月正是我高考完等通知的那段时间,看着同学们一个个拿走通知书时毫不掩饰的高兴,而我的通知却像个鬼一样始终不肯露面,愤慨之中写下的。现在看着通往教室的大路,非常地奇怪那时怎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只觉得自已那时是在一场游戏中,奇怪自己怎么那么投入。现在,那些事都像梦一般,不复存在了,我会把这段话记下来,等到将来我老得躺在藤椅上时,我会对自己说:“这段话说得太好了。” 
“这是谁说的?” 
“张舒涵。” 
“张舒涵是谁?” 
“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家。” 
“了不起。” 
“的确了不起!” 
我抬起头,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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