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第22章


我干脆坐在窄窄的山道上抽起烟来,三五根下去,抽到发昏,打起瞌睡。醒来一看,哪里还有队伍的踪影。我连逃下山去的心都有了,结果一咬牙,真的决定下山去。抬脚走几步,就听见你高亢的叫声:“小卒,小卒,郑小卒———” 
接着你的叫声变成了:“救命,救命,快救命———” 
我往声音的来处跑去,你脖子以下被淹没在一堆草丛里,双手抓着草,面朝我笑。 
你有气无力地说:“完了,一脚踏空,要掉下去了———” 
我把你从草堆里拽上来,你伸出手给我看:“瞧,手都要扒烂了。都是我来找你,心太急,不小心摔进去的。我不管,要你背我。” 
我扒开草堆,下面竟是百米的悬崖。你也要探脑袋来看,我一把推开你。 
我说:“走,走,我们归队去。” 
要是你摔了下去,你肯定是死。 
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你几眼,你说:“怎么了,感动啊?我来找你,你感动也是应该的。你要背我作为补偿,不然我不走!” 
我背起你,你的身体贴着我的背脊,温暖而柔软。你的手环绕在我脖子上,是淡淡青草的味道。 
你说:“小卒,你对我真好!” 
一股暖流往我脑门冲过来,我忽然想说:“柳斋,你对我真好!” 
那一刻,平和而惬意。你不喧哗、不吵闹,安静地扑在我后背,我甚至听到了你均匀的呼吸,你居然睡着了。要是你一直就这么平和,还真是个不错的姑娘。我竟对你想入非非起来,只好拼命赶路,猛猛地挥洒了一阵汗水。
拼死相依5
我们赶到那小破古庙时,他们都吃了自备午餐了。你兴冲冲地要去找那老和尚,无论如何要求他给你算上一卦。好心的同学们奉劝你死心,这和尚根本就像一个哑巴,他们问什么他都不回答。 
老和尚在后院的菜地里施肥,把屎啊尿啊往地里淋。你在菜地边上捂着鼻子,盯着他。我拉你走,你不肯,要以诚心打动他。 
我说:“你真的诚心诚意就不要捂鼻子啊!” 
你真的照做,还大喊着:“老方丈,小女子有事相求啊!” 
我听这话耳熟得很,你又把武侠文学搬到生活里来了,这回用得还算合理。 
老和尚放下工作,看看我们,摆摆手。你双手合十,深深鞠躬,弄得我也只好跟着你做,不然我显得多没文化素质。 
他笑了笑,沙哑地问:“前途?” 
你说:“姻缘。” 
他说:“拼死相依。” 
他又开始施肥。我一头雾水,你们完全是在对暗号。 
我以为你会大肆炫耀你得到老和尚的点化了,你却不动声色,沉默寡言起来。下山的时候,你几乎一声不吭。
拼死相依6
柳斋,你也许真的有一颗禅心,能领会到我们所领会不到的。 
在你死后多年里,我才逐渐明白“拼死相依”的含义。那个古怪的老和尚看出我们之间的纠缠,也许他知道隐藏在我们心底的种种。他说“拼死相依”是预见了我们的结局,要么死,要么生,死了才能相互依偎,活着只有无止尽的纠缠。 
你选了死,你早明白他话里的玄机。你要用死让我怀念你一辈子,你要让我歉疚和伤痛。 
柳斋,你到底是残忍而自私的。
天凝地闭1
在你死之前,我目睹过另一场死亡,也是自杀,也是女人,她也很漂亮。 
她是民生巷的一个穷姑娘,很幸运地攀了根高枝,和一个台湾同胞喜结良缘。她20岁,他78岁。他告老还乡,叶落归根,请她当保姆。她给他盖被子,一个不小心,把她自己也盖了进去。他保养得好,一个不小心,让她怀了孕。 
当他保姆的时候,她薪水很高;当他老婆的时候,她没有薪水。倒不是他不肯给,而是他的儿女反对他给。她肚子里台湾和内地的混血儿被他们谋害了,她没有了要挟他的凭证。他们开始吵架,她拒绝给他做饭,饿了他几顿。也许是饿的,也许不是,没曾想他就这样去见了马克思。他们是有结婚证的,她要继承他的家产。他的儿女天天到民生巷来闹,要让那狐狸精不得好死。 
狐狸精死在她的穷娘家,把好好的一床被单撕成两半,搓在一起就上了吊。她好像是匆匆为他去殉了情、陪了葬。他何德何能,不过是一个退了休的台湾老工人。台币换成人民币,一下就提升了他的个人魅力。 
她在好几次衣锦回娘家时,郑重对我承诺过,她是要借钱给我念大学的。我怀疑她对我另有企图,一直不敢承应她的善心。谁知道她是不是先预备下我,然后专等那老头子翘辫子呢?便宜她了,刚死了个台湾老工人,就嫁个内地大学生。我当然不愿意让她得逞。有阵子,她一到巷子口,我妈就跑去巴结她,真把她当准儿媳妇了。 
我三姐很看不起她,说她没有骨气。三姐自己是靠很多男人吃饭的,是付出了劳动的。而那狐狸精靠了个老头子,结果还是个死。
天凝地闭2
狐狸精死在2001年的冬天,天凝地闭。她妈唤她吃早饭,发现她吐着舌头挂在房梁上。 
巷子里的女人一起哭起来,我妈哭得最大声。三姐也假惺惺掉了一回泪,得到那死人的一只“Made in Taiwan”的电子表。 
失去了这样肯借钱给我上大学的大好人,我也怪难过的,一种有预知感的难过。或许那个时候我的预感在试图告诉我,2002年的夏天,你也将选择逃避,拥抱死亡。而我所能接收到的信息是,我也许上不了大学,考上也是白搭。 
预感得很对,我真得考上了大学,真得再找不到能借钱给我去上大学的人了。 
大嫂很委屈地跟我倒了苦水,违反计划生育罚了不少钱,我那小侄子是相当于用钱买来的;也打算买房子了,都交首期款了,每个月要按揭;大哥身体不好,要定期买补品。二哥和二嫂都长时间没有露面了,盗版做得不过瘾,开始忙着搞传销。他们刚买了房子,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况且二嫂又害了性病。三姐得了性病久未痊愈,钱都花在吃药上了,居然还跑到娘家蹭白饭。 
指望他们,我是想过指望他们的。指望不上了,我爸和我妈愈加觉得对我不起。 
也不怪我爸我妈。
天凝地闭3
柳城其实并无多少柳树,名不副实。改革开放了,得花柳病的男女多了,名倒又副了实。这是个发展中城市,城里住的人当自己是城里人,傲气得很。 
便是我妈,街上遇到乡下来见世面的农村妇女,她也敢面有鄙意。什么城里人,有钱又有时间的就都该去趟上海,到那里,你们才知道什么是城市!什么是现代化!什么叫真正的看不起! 
上海人连北京人都看不上,会正眼瞧你们这些从小城市过来看西洋景的人? 
领导带着咱柳城人民奔啊、赶啊、修啊、拆啊,总算是弄出点规模来了。麦当劳也来了,肯德基也来了,小康后脚也跟来了嘛。 
我早你1年出生在柳城,1982年秋夜,滚落到民生巷47号的破床旧棉被上,是我妈从跨间挤压出来的最后一个产品。是老儿子。 
我妈的想法很简单,要把伺候老公和生儿育女当毕生的事业来做,很典型的家庭妇女。中途想法有变,老得快掉牙了,才寻找了一点刺激,玩了把时髦的婚外恋。 
我爸起初在化工厂上班,养活一大家子人。我8岁那年,他突发奇想要学开拖拉机,并把拥有一辆拖拉机当梦想,愿望强烈得跟现在的人想要有辆大奔那样。只学了一次,他师傅就把自己和我爸连带着拖拉机极其悲壮地翻到山沟里。他师傅死了,他断了左腿。他师傅是自取灭亡,不遵守交通规则,死了也就罢了。我爸连拖拉机的扶手也未挨一下,还义务站在翻斗上扶着从山里运出来的木材,却损失了左腿。 
他没有勇气找师傅的家属要赔偿,不算工伤,单位也不给报销医疗费。不久后,他还失业了。单位里有的是健全人士,又不是开福利院,养着残疾人做什么? 
他拄着根拐杖,晃着空荡荡的半截裤腿,头发蓬乱,胡子长成了髯。他保持这一形象直到死去,也算是固执的了。
天凝地闭4
很多年后拖拉机被禁止在城区出现,他得知后多喝了半斤白酒,他说:“最好天下所有的拖拉机都被销毁,那样才能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他从不怨谁,只怨拖拉机,只敢怨拖拉机。甚至他老婆和别人相好,他打着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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