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舍》第8章


朋友朗诵过其中的几段。
但好景不长,当年九月间,毛泽东已喘过气来,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鼓吹“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并以此为依据收紧政治套索。他指小说《刘志丹》的作者、刘志丹的弟媳李建彤“利用写小说搞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结果全国近万人因此被牵连受害,挨打、关押、逼死,连李建彤在陕北采访时为她带过路的两个老百姓也被定罪而自杀。
以“利用写小说搞反党活动”的罪名迫害作家,是毛泽东的一大发明。后来在文革前夕的一九六六年三月上旬,毛泽东说了这么一段话:“一九六二年十中全会作出要在全国进行阶级斗争这个决定之后,文化方面的兴无灭资的斗争也就一步一步地开展起来了。”⑷毛泽东的所谓“兴无灭资的斗争”,是蛮横的文化独裁的代名词。一九六一年,青年画家徐启雄的工笔人物画《苗寨新嫁娘》曾引起轰动,各报刊竞相转载。一九六四年春,徐却受到批判:“画那么多美女,意欲何为?难道不是想腐蚀革命者的斗志?用这种软绵绵的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毒害人民,用心何在?”⑸《人民文学》一九六二年刊登的小说《落霞一青年》受到几位日本文学评论家的赞扬,一九六四年被定为“坏小说”。⑹《北京文艺》一九六二年四月号的历史小说《杜子美还家》被定为大毒草,“披着历史题材的外衣,向党和社会主义进行了恶毒的攻击。”⑺全国各报刊杂志都在批判形形色色的“毒草”、“坏戏”、“坏作品”。正在写《正红旗下》的老舍如同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他终于明白,他想写的那种小说不是党需要的。清末满人的故事不合时宜,写出来不能出版是小事,弄不好会惹祸上身。他的心凉了。无奈之中,他搁下笔,把已完成的八万字手稿放进了书桌。他的妻子后来回忆道:“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老舍再也没有动过《正红旗下》,而且,甚至再也没有向谁提起过它来。”⑻老舍的悲剧更在于他没有决心象沈从文那样封笔,干脆什么都不写。既然身兼北京市文联主席,他的笔还得为党服务。他想跟党走。但越想跟党走,创作生命力越衰竭。他写了一篇快板书《陈各庄上养猪多》,其中几句是“热爱猪,不辞劳……干劲大,不识闲……越进步,越学习,永远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这是他生前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作品。这些文字里已无一丝一毫作家的影子。
在共产党治下的十六年间,老舍的文艺生命日趋萎缩。刚回国不久,老舍曾在公开场合说过“毛主席给了我新的文艺生命。”可是毛主席非但没有给老舍“新的文艺生命”,连他文艺生命的根都刨了。作为一个作家,老舍的生命已经枯萎、死去。
风暴前夕的绝望
人们读了老舍的那种跟浪潮的顺口溜,只痛其自贱,却不了解老舍本人的伤心之处。平素为人不张扬的老舍只是将内心的悲哀深藏着,从不示人。直到文革爆发前夕才头一次将心中的绝望在友人面前倾诉出来。那是一九六六年四月间的事。
一九五七年反右后被毛泽东赶走的原人民日报社长邓拓,是中共党内少有的才子。人称“副总书记”的彭真惜才,将他收罗在北京市委书记处,主管文教。自一九六一年三月起,邓拓在北京晚报开了一个专栏《燕山夜话》,漫谈古今中外。至六二年九月,共发表了一百五十多篇。
老舍很欣赏邓拓的《燕山夜话》,说邓拓“大手笔写小文章,别开生面,别具一格。”⑼四月间,全国大张旗鼓地批判邓拓的《燕山夜话》,老舍心中必定十分悲愤。但他知道,他不能替邓拓说话,他只能沉默。这时,连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也觉察形势险恶,赶紧表示对毛效忠。四月十四日,郭在全国人大常委会上发言说:“拿今天的标准来讲,我以前写的东西,严格地说,应该全部把它烧掉,没有一点价值。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没有学好毛泽东思想,没有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自己。”⑽毛泽东厚颜,竟亲自批示将郭沫若的发言送报社发表,先后刊登光明日报、人民日报上。⑾大约就在这时,老舍自己也看出来,他的作家生涯彻底结束了。
四月底的一天,他接到了女演员兼作家王莹的一个电话。
一九四二年,秘密的中共地下党员王莹及其丈夫谢和赓在周恩来指示安排下赴美国留学。王是个杰出的演员,还是个作家。一九四三年春,她曾应美国政府邀请在白宫演出抗战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和抗战歌曲。四十年代末,老舍也在美国,他们是好友。老舍先行归国后,美国麦卡锡主义盛行,左派人士受迫害。大概由于共产党员身份被暴露,王莹夫妇于五四年被诬以“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罪名下狱。后经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PearlS。Buck)等人的声援,王莹夫妇被驱逐出境,五五年底回到中国。一年多后遇上反右运动,谢和赓落网,被打成右派分子,曾被送北大荒劳改了几年。
这时,王莹夫妇住在北京西郊香山。王莹在电话中告诉老舍,她的两本书刚刚修改誊抄完毕。第二天,老舍就专程到香山看望王、谢。在谈话中,老舍感慨地对王莹说:“我自己,在过去十几年中,也吃了不少亏,耽误了不少创作的时间。您是知道的,我在美国曾告诉过您,我已考虑成熟,计划回国后便开始写以北京旧社会为背景的三部历史小说:第一部小说,从八国联军洗劫北京起,写我的家史。第二部小说,写旧社会许多苏州、扬州女子被拐卖到北京来,坠入‘八大胡同’娼妓火坑的种种悲惨结局。第三部小说,写北京王公贵族、遗老遗少在玩蟋蟀斗蛐蛐中,勾心斗角,以及他们欺诈压迫下层平民的故事。可惜,这三部已有腹稿的书,恐怕永远不能动笔了!我可对您和谢先生说,这三部反映北京旧社会变迁、善恶、悲欢的小说,以后也永远无人能动笔了!”说到这里,他情绪激烈,眼泪夺眶而出。王莹也十分激动。两人相对无言,久久不能开口。⑿这是他们生前的最后一面。四个月后老舍走上不归路,王莹和谢和赓不久被捕入狱。谢和赓坐了八年监狱,出来时神经已失常。王莹则更惨,被关进监狱后就再没有活着出来。七四年她死去时,死亡书上没有名字,仅有一个代号“六七四二”。
迈出最后的一步
五月底邓拓服药自杀。此时老舍虽然对于继续写作已不抱希望,却相信文化革命革不到他头上。当时的革命对象是所谓“三反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他自觉哪样都不反,哪条都摊不上。七月间见到上海作家巴金时,老舍还很有信心地对他说:“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⒀但是,这一次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谁也躲不过去。老舍在“横扫”之列,人们并不奇怪。但谁也没有料到他会自沉太平湖。自一九二七年昆明湖水吞噬清华学堂(清华大学前身)国学大师王国维以来,老舍是第二位在北京自沉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人。
北京戏曲学校的学生多年来练了不少旧戏,所以现在觉得比旁人更有责任执行毛主席的指示。既然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就先将牛鬼蛇神在舞台上穿的戏装先拿出来烧掉。八月二十三日,他们决定在文庙焚烧戏装,顺便将北京市文化局和文联的“黑帮”装上车。
上车的牛鬼蛇神当中,本没有老舍。不久前,他半夜吐血入医院抢救,刚刚出院,这一天是是他出院后第一天上班。他见作家萧军等三十多人被学生装上车,便从人群中站了出去。一位在现场担任指挥的北京大学的女学生一眼认出他来,立即大叫:“这是老舍,是他们的主席,大反动权威!揪他上车!”于是老舍也成了他们的俘虏。
到了文庙,几十箱精工绣成的戏装已被堆在空地,一二百学生,主要是座落在绒线胡同里的女八中的学生,一边焚烧京剧戏装,一边挥舞演戏用的刀枪和带铜头的军用皮带,拷打顶着烈日跪在火堆前的“黑帮”。这种带铜头的军用皮带不是商品,当时是干部子弟的特别标志之一。
除老舍外,这些跪成一圈的“黑帮”中还有北京市文化局长赵鼎新、张梦庚、张国础,北京市文联领导干部田兰、江枫,右派分子萧军,京剧名演员荀慧生、白云生等。wωw奇Qìsuu書còm网
这时,成千上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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