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罪者》第15章


手中滚烫的温度稍稍安抚了他那颗紧张躁动的心,见菲利克斯要离开,西瑞尔急忙开口,结巴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赫肯叔叔在吗”。
“不在,大概明天才能回来。”菲利克斯一手握着门把,回头催促少年先把肉汤喝掉。
不敢忤逆,西瑞尔急忙用汤匙舀了汤送进嘴里,和记忆中的味道不太一样,没想象中的好喝。他皱起鼻子看着这碗肉汤,确认似的又喝了一口。果然不太好喝。这一定不是厨子做的。
他狐疑地回望向菲利克斯,试探地问道:“这是……你做的吗?”
“仆人们都睡了。”菲利克斯答非所问,但少年还是从中听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试探的表情渐渐转为惊诧,而后又变回困惑。他像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似的再次皱起眉头,双手捧着碗,视线却不曾离开过菲利克斯。
他困惑的不是菲利克斯居然会做肉汤,而是菲利克斯居然会为他做这个。无数猜想在脑中成型,他不知哪一条才能正确地解开自己的疑惑。而问题归问题,味道归味道,人一旦饿了也就顾不上太多了,他抱着碗一口一口喝光了肉汤,热乎乎地出了一身汗。
而菲利克斯似乎暂时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就站在门边看着他喝光了那碗汤。汤匙刮过碗底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舔舔嘴角,少年羞赧地偷看了吸血鬼一眼,抓了抓头发,跳下椅子把空碗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赫肯叔叔不在……你还好吗?”吃饱了肚子才想起不久前没问完的问题,西瑞尔心中惴惴,不知菲利克斯会怎么回答自己,也算不准自己能用什么办法挽留住他——可今晚赫肯叔叔不在,仆人也都睡了,就算他真的能和菲利克斯发生点什么,也没有见证人,自然也就失去了让父亲知晓的途径。
他咬住嘴唇,内心左右拉锯摇摆不定。
“暂时没关系。”菲利克斯说着走向西瑞尔。少年暗暗吸了一口气,后背顺着脊椎的方向好似被人穿入了两股线,随着菲利克斯的靠近,那两股线越拉越紧,他甚至感受到了绷紧的疼痛。
“睡吧。天快亮了。”菲利克斯端起空碗,无论是肢体抑或视线都不曾落到西瑞尔身上过。
眼看菲利克斯就要离开,少年猛地咬紧牙关,追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可以喝我的血。”他以为自己很镇定,谁知发出声音时才察觉到自己又开始发抖了。他用力吞咽,喘息着补充道,“我的……也可以吧?”
菲利克斯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拂开他的手,语调平直地答了一声“不行”便离开了房间。他将碗与汤匙送回厨房,回屋时,忽然就停在了雪地里。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那么大的男孩在奄奄一息之际对他说过那句话。
我的血都给你。
那男孩发现了他的秘密,那时他手里还抓着一只被吸干了血的老鼠,嘴唇上还残留着冰冷的死血。男孩站在冰天雪地里睁大了双眼看着他,揪着身上的衣服用颤抖的声音问他究竟是什么怪物。
那年他二十岁,答不上来那对他而言过于艰深的问题。
异变发生在十五岁那年,吃惯的食物再也无法消除鬼魅般日也纠缠的饥饿感,他盯着师父脖子上突起的血管,闭上眼睛就能听见血液在其中奔涌的声音。尖牙刺破嘴唇,师娘问他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眼神闪烁答不上来。
第一次喝到生血是在某个电闪雷鸣的夏季雨夜,他在轰鸣的雷霆声中溜出铺子,偷了邻居家的一只鸡,在它发出叫声之前狠狠拧断了它的脖子。他扯下脖子上的羽毛,迫不及待地咬了上去,带着腥味的热血涌入口中,死寂多日的感官在倾盆大雨中终于复苏。他在夜里看到了光,听见雨水砸击地面的声响,皮肤感知到潮湿与凉意,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不已。
那个雨夜,他意识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他是怪物。
第二天暴雨停歇,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猛烈的阳光灼伤。青烟自伤口腾起,师父打着哈欠走出门,他急忙将血流如注的手藏在身后,战战兢兢躲进了树荫下。
他只知道自己是怪物,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面对弟弟的问题,他为难又羞耻,现在再把死老鼠藏起来已经太迟了,带血的嘴唇触碰又分开,他发不出声音,转身就想逃走。
可男孩过来抱住了他的腿。男孩吸着鼻子求他别走,说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姐姐。他求他别丢下他们,求他带他们去找父母和哥哥。
他留下了,仍像过去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妹妹和最小的弟弟,仍然会趁着他们睡着时去雪地里翻找死去的动物。敌军扫荡的村落越来越多,逃亡的流民越来越多,而天气越来越冷。妹妹在流亡过程中染上重病,他走到哪里都会背着她,给她吃最好的,喝最干净的水,却依然无法阻止她的日渐虚弱。他背着她就像背着一片轻飘飘的叶子,恐惧感时时刻刻勒在他的脖子上,太可怕的事他一直不敢想。可她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的背上。他们把她埋在了一棵树下。那天晚上,在他怀中睡着的弟弟又哭着在他怀中醒来,嘴里一直口齿不清地叫着姐姐的名字。他抱着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张开嘴也只剩呜呜的哭声。
逃亡的人群中不断有人死去,有些是被敌军抓走,有些是病死的,还有的冻死在了雪夜里。他一直祈祷像死亡这么恐怖的事别再降临到他们身上,然而弟弟还是病了。他一直叫着冷,牙关打颤,身体不住发抖。没过两天就昏迷了,怎么都叫不醒。他穿着弟弟偷来的鞋抱着弟弟在雪地里飞奔,见到人就问能不能救救弟弟。逃亡途中谁都自身难保,那些人一见脸色惨白的男孩便躲得远远的,谁都不肯靠近他们。
在一个下着雪的夜里,弟弟忽然醒了,用脸蹭了蹭他的胸口。他又惊又喜,将弟弟紧紧搂住,可不久后男孩又没动静了。他强忍着惧意将手指探到男孩鼻下,见还有微弱的气息,这才松了一口气。接近黎明的时候,男孩又醒了过来,他像是困倦极了,眼皮只能勉强撑开一道缝隙。他叫着哥哥的名字,气息奄奄地说自己好像就快死了。
“反正就要死了……我的血都给你……”他靠着哥哥,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菲利克斯停在雪里,双眼看向东方的天空。
启明星高悬闪烁,红光冲破夜幕。
天亮了。
☆、第13章
翌日赫肯回来时被过来迎接的老杰克告知马厩里死了两匹马,他阴沉地点了点头,双手搓着冻红的耳朵进了屋,挥手吩咐年迈的仆人去收拾尸体。他呵着气踏着沉重的步伐推门走进房间,赫然发现一人坐在窗边,吓了一跳。
算上他,庄园里一共五个人,敢这么大胆的也只剩菲利克斯了。
想到这里,他厌烦地在没有生火的寒冷房间里脱下外套,一手搭在领口的纽扣上,眼珠在眼眶中转了半圈,趁着菲利克斯转身前抓起外套就想离开。
既然喝过了马血,现在应该不至那么饥渴。男人摸摸自己的脖子,手刚刚握住把手,身体就被一股巨力狠狠压在了门板上。疼痛自颈后传来,四颗锐利犬齿刺进皮肤,力道又凶又恶,仿佛巨兽饥饿躁动的撕咬。他发出疼痛的惊呼,一只手从身后绕了过来,捂住他的嘴,指端尖利的指甲刺破了脸颊。
怪物的进食于他而言不啻酷刑,他被高大的躯体压制着,无法动弹,肩膀和双膝紧紧贴着门板,皮肤被顶得生痛。粗重的喘息与吞咽声在耳畔交替,这种时刻里,他总是无可抑制地被某种出自本能的恐惧支配。
没有人是为了这个才出生的。
他的兄弟们不是,他理应也不该遭受如此的命运。
年轻时跟随父亲一起去打猎,一天下来一无所获。站在收获颇丰的兄弟们中间,他又羞又恨,咬着牙压抑内心的愤懑,父亲只是拍拍他的肩,什么都没说。
他应该还是受宠的,就算样样不如自己的兄弟,父亲也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谁知大学念了一年,父亲的一封来信勒令他退学,一辆马车把他送来了这坟茔般的庄园。
从此他的人生便葬在了这里。
葬在怪物的爪牙之下。
多年之后再回忆过往,他幡然顿悟,父亲对他的宽容或许不是出自宠爱,而是愧疚。他是他最无能的儿子,即便得到了钱和土地也经营不出什么,一切都在流逝的时光中被悄然定论,不出众的脑子,不出众的体能,不出众的性格,大概最适合他的就是成为投给怪物的饵食。
手指抓挠着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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