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记》第26章


拿去内陆交易,换取完工的珠宝和诗——如果那些看来如此美丽缭乱的书面文本、纸页、小册和卷轴确实是诗的话。
有些访客信心十足地断言这些文本是宗教作品,说它们是曼荼罗和经文。有些人则信心十足地断言纳莫人没有宗教。
纳莫次元有许多我们这次元的人称为「文明」的遗迹,而如今我们这次元的人所谓的文明,通常是指资本主义经济及工业科技对自然和人类资源进行密集而耗竭的剥削利用。
在田野间、公园边,处处可见庞大城市的遗迹,长长道路和大片铺路区域的痕迹,沙漠化和永久污染造成的广大荒原,以及其他种种进步社会与先进科技的迹象。这些遗迹都非常古老,纳莫人似乎觉得毫无意义,对之并不感到惊畏或兴趣。
他们看待访客也是如此。
没有人足够了解他们的语言,因此无从得知纳莫人是否有任何历史或传说,提及那些留下巨大建设和毁灭的痕迹、散布在他们平淡风景里的祖先。
我朋友劳尔说,他听过纳莫人提及废墟时用到一个字:奈。就他能摸索出的程度而言,奈这个音节——在前后其他音节的各种修饰之下——可以表示很多东西,从突如其来的洪水到泛着虹彩的小甲虫。他想,奈的内包范围中心可能是「移动得很快的东西」或「发生得很快的事件」。这名字套用于那些超越时间、长满杂草的废墟似乎很怪,那些废墟在高处俯瞰村庄,或被用作村庄的地基——龟裂凹陷的路面现在成了浅湖积满淤泥的湖底——那是广大的化学沙漠,什么生物都没有,只有薄薄一层发紫的细菌漂浮在有毒泉水冒出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没人确定纳莫是否有任何东西有名字。
劳尔待在「花园乌托邦」的时间比大多数人都要长。我请他写一些关于那里的东西,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寄来了以下这封信:
你问到他们的语言。我想你把那里的问题描述得很好。用这种方式来想或许有帮助:
我们讲话像蛇。蛇可以朝任何方向游走,但一次只能往一个方向,头部在前。
他们讲话像海星。海星不怎么移动,也没有头。它随时保有更多选择,尽管可能并
不动用那些选择。
我想象海星并不会去想相对替代的组合,比方左或右,前或后;它们就算想,也是以五种左右、五种前后来想。或者二十种左右,二十种前后。对海星而言,唯一非此即彼的组合是上和下,其他维度或方向或选择都会是非此即彼或彼或彼或彼……
唔,这描述了他们语言的一个面向。纳莫语的话有一个中心,但句子以不只一个方向从中心延伸出去——或者伸向中心。
我听说,日文只要一个词或一个指称对象稍做修改,整个句子就会完全改变,所以(我不会说日文,底下是我乱编的)一个词要是有一个音节改变,「星光下蟋蟀齐鸣」就会变成「十字路口出租车挤得动弹不得」。我想日文诗会刻意使用这些几乎双重的意义。诗句可说是半透明的,放在不同的脉络就可能有另一种意思。表层的意义同时也容许观者意识到另一种可能的意义。
唔,纳莫语永远都是这样。每个句子都是半透明的,有其他可能的句子同时存在,因为每一个字词的意思都取决于前后的字词。也因为这样,我们八成不能告诉他们单独的字词。
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里,字词是真实的东西,是有固定形式的声音。就拿英文的cat(猫)来说吧。不管放在句子里,还是单独使用,它都有其意义,表示某种动物;讲的时候,它是同样的三个音素①,写起来也是同样的字母,c、a、t,复数则再加上S,然后组成cat。像一块小石头一样清楚实在。或者也可以说像一只猫一样清楚实在。猫是名词。动词稍微不固定一点。说曾经有是什么意思?如果单独讲,没太多意思。曾经有跟猫不一样,它需要脉络,需要主词和受词。
『注①:phoneme,语音学术语,指一个词(或词素)与另一个词(或词素)相区别的最小言单位。』
纳莫语的字词没有一个像猫,每一个都像曾经有,而且有过之无不及,远远过之。
就拿德这个音节来说吧。它本身还没有意义。阿·诺·德·穆·阿斯,意思约略是「我们去树林里吧」;在这个脉络里,德是「树林」。但若说丁·阿·德·穆·阿斯,意思则约略是「那些树站在路旁」;德是「树」,阿是「路」而非「去」,阿斯是「旁」而非「里」。但如果这一组内包出现在其他组里,意思又会再度改变——些·伏·乌·阿·诺·德·穆·阿斯是:「那些旅人穿越寸草不生的沙漠而来」,这下子德成了「沙漠地带」而非「树」。而在欧·贝·卡·德·卡这句话里,德这个音节表示「慷慨,大方赠与」——跟树一点关系都没有,除非也许是比喻性的意思。这个句子约略是「谢谢你」的意思。
一个音节的意义范围当然不是无限,但我不认为可以条列出它所有可能或潜在的意思,就算条列得很长——像中文字典那样——也不行。一个口说的中文音节,ㄒㄧㄥ或ㄌㄨˊㄥ,可能有几十种意思,但那还是一个字,尽管其意义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脉络,尽管可能有五十个不同的象形字来表达那些不同的意义。那音节的每一个不同意义事实上都是一个不同的字,一个实体,语言大河床里的一颗小石头。
纳莫语里,一个音节只有一个象形字。但它不是小石头,而是河里的一滴水。
学习纳莫语,就好像学习编织水。
我相信他们学自己的语言就跟我们学他们的语言一样困难,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所以无所谓。他们的生活不像我们,赛马一般从这里开始、又要跑到那里;他们活在时间的中间,就像海星活在自己的中心,像太阳位在自己的光里。
我对他们语言所知的一星半点——而我也不确定我的理解有哪部分真的正确,尽管对德做了一番看似博学的讨论——多半是跟小孩子学来的。他们小孩的字词比较像我们的字词,可以预期在不同句子里表示同样意义。但小孩会继续学习,等到十岁左右开始读写之后,讲话就逐渐变得像大人;至于青少年,他们讲的话我大多听不懂了——除非他们用儿语跟我交谈,而他们也确实常这么做。学习读写是一辈子的事。我怀疑他们不只要学已有的字,还要发明新字,以及字与字的新组合——美丽的新的意义模式。
他们是园丁。那里的东西基本上自己就会生长——不需除草,没有杂草,不需洒药,没有害虫。但,你也知道,花园里永远都有事情要做。在我住的那个村子,总是有人在园子里、树木间干活,但从来也没人累垮自己。然后下午他们会聚在树下谈笑,进行他们长之又长的典型对话。
谈话进行到后来,常会有人开始背诵,或者取出一张纸或一本书来朗诵。有些人会先行离开,自己去读读写写。很多人天天写东西,当然写得很慢,用的是以棉花植物制造的纸张。他们下午或许会传阅那张写了东西的纸,加以朗诵。或者有些人会在村里的作坊打造珠宝,用金丝、蛋白石、紫水晶等等制作头冠和胸针和复杂的项链。珠宝完工后,他们也会拿来传看并送人;一个人戴一阵子就给另一个人,没有人一直留着它们,而是到处传递。村里有一些壳钱,有时候,如果某人玩十张牌赢了一大笔,他们会拿精美的珠宝跟他换一两枚壳钱,通常还加上许多笑声和看似仪式性的侮辱字词。有些珠宝真的很美,细致的手环像永无休止的金银线细雕,或者又大又沉的项链,形状像星云和交错的螺旋。好几次他们也给我珠宝,我也因此学会说欧·贝·卡·德·卡。我戴一阵子便会传给别人,尽管很想留为己有。
我终于明白,有些珠宝是句子,或者诗行。也许所有珠宝皆然。
村里的学校设在一棵坚果树下。那里的天气非常温和而单调,从来不变,所以可以在户外生活。我坐在一边旁听,大家好像都不介意。小孩每天聚在那棵树下玩耍,直到某个村民出现,教他们这个或那个。大部分似乎都是藉由说故事的方式进行语言练习,由老师开个头,一个小孩接下去讲一段,然后传给另一个,以此类推,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竖直耳朵听,随时准备接下去讲。就我能分辨的程度而言,故事主题只是村子里的事,相当无趣,但其中包含转折和笑话,而出人意料或别具创意的用词或连结会使众人乐得称赞——「好一块宝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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