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第90章


所以,每每发作的时候,他宁愿让我把他的手脚全缚上,也不愿意用医生给他开的能缓解他痛苦的药。他甚至继续让自己的身体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直到晕眩。
我不知道是他的意志力感动了上苍还是那种浸泡法真的发挥了作用,一年之后,虽然不曾根治,但至少,他体内的那条“毒蛇”不再是日日发作。他利用那些闲暇,开始捣鼓起相机。
“我要做个摄影师!”
有一日傍晚,他突然对我说。
我莫名惊诧。
“其实,我是个懦夫。”他坐在院子里,夕阳照在他的脸上,他淡淡地笑着,“像我这样的人,早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是我却没有这个勇气……”
“亦鸣……”我叫。
他继续笑着:“刘松,我舍不得。你不知道,我舍不得……”他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我有好多好多的东西抛不下……”
他突然停住,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那支烟燃完,他才悠悠地说:“所以,我得做点什么,至少,让自己不那么讨厌自己……这个世界多美啊,我得,抓紧时间,好好地……把它记录下来……”
我什么也没有问,我只是按他的需要为他准备好了一切的器材。
他并没有立即开始他的摄影,而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个月。在那一个月中,他没日没夜地做,甚至连“毒蛇”发作时,也不停歇。他做了大大小小很多飞机。有木刻的,有塑胶拼装的,有遥控的……大小各异,形态不一。
有一天,当他给一架“空客”模型上好最一道漆时,他突然久久地看着桌上那一堆大大小小的飞机。
我听到他说:“丹丹,三哥总算可以对你,有一个交待!”
他把那些飞机分门别类地打了包,然后,一起交到我的手上。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突然停住,抢过那些包裹,“刘松,你不用替我保管,帮我销毁掉就可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他手中依然拿过来。
我把那些东西好好地藏在一个地方,一个连程亦鸣都不知道的地方。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交到该交的地方去。
程亦鸣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是给那个叫“丹丹”的女孩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却不止一次在程亦鸣被“毒蛇”发作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从他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可是他一旦清醒,他从不会提。他只会站在窗边,面朝一个方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我真正看到这个叫“丹丹”的女孩,是在程亦鸣声名鹊起的很久很久之后,像一只狗一样,远远地瞅见了一眼。我真服了程亦鸣,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刁的角度,居然能让他拍出那么好的片子。
着白裙的姑娘,掩在郁郁葱葱之中,漾起寂寞的秋千……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个角度拍了多少关于她的照片。可是,真正装成两个相册的时候,我发现他居然连一次都不曾打开。
“她很美,是不?”
有一个傍晚,他在照例偷拍之后,突然问我。
我点点头。
“她美得如同一个梦……”他忽地笑了,“刘松,这么多年过去,还能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她,还能用相机记录下她的美,这辈子,我已经值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养成了在*市,就会去人家后院山坡的那个习惯,不管她在不在。
他最后一次站在那里看到她,偷拍她是在我们决定去澳洲以前。
那是个下着雨的午后。
那样的天气对他而言,本就是个煎熬。我不知道他那天发了什么疯,非要我扶着他去那边。我苦劝无果,只得照做。临走,他还让我带上了相机。
到达那里的时候,因为下雨,后山坡有些微微的润。程亦鸣靠着树才让自己站直。他吸完一支烟后,突然让我把相机递给他。
我踌躇着半扶着相机递给他。事实上,因为手指变形得厉害,他已经大半年不能再照相。即使现在我托着相机,他的手依然抖得厉害。可是他还是熟练地对焦,聚光,摁下快门。
大约拍了十来张,他才疲惫地把相机还到我手上。
“我们走吧,”他说,声音无比疲惫,目光无比空洞,“也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到这里了……”
我还来不及搭腔,突然发现他空洞的眼神蓦然间换了颜色。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就看到了她——夏文丹。
她站在那架秋千面前,任细细密密的雨冲刷着自己。
“程亦鸣,我爱你!”
突然之间,夏文丹尖锐的声音传过来。她如同疯了一般,狠命地推动那个秋千架,一遍又一遍地叫。
“程亦鸣,我爱你!”
“程亦鸣,我爱你!”
我猛然回头。
那个被呼唤的对象已经顺着那棵树滑了下去。他的脸如死一般灰白,带着明显的紫绀。他的嘴微张着,却明显地吸不上气来。他变形的手指紧紧地抠着地面,抠得那样用力,以致湿润的地上已经被他抠出深深浅浅奇形怪状的几个坑来。
我焦急地跑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想摸出他常用的药来,他只是死命地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声。
那边的喊声终于小了下去。余下的,只有断断续续的抽咽,合着淅淅沥沥的雨一直回荡在我的耳畔。
程亦鸣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依旧紧紧地抠着地面,空洞地望着夏文丹的方向。
“这么多年,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要我?可是,就连这个,你也不愿意给我……程亦鸣,我恨你!”
她的人已经看不到,可声音却清晰地传过来,一字一顿,余音缭绕……
我不敢动,我甚至不敢去看身侧的人,只感觉他颤抖得厉害。隔了好久,我才听到身侧的声音,嘶哑而苍恻。
“麻烦……扶我下,刘松。”
我慌慌张张蹲下去,手刚一接触他的身体,他整个人就基本上倒在了我的身上。
“对不起……我站不住……”他喘得很厉害,嘴唇紫得跟茄子一般。
我慌乱地想找他随身携带的药,他却死命地抓着前襟不住地摇头。
“亦鸣,你别这样,你不要折磨自己,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我一边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一边想继续自己刚刚的想法。可是,身体忽地一松,那个倒在我身上的人狠狠一抖,一滩热乎乎的东西滴落在我手上。
“亦鸣……”我看着那滩红,想伸手抓紧那个已经开始滑落的人。可是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如风中秋叶般倒下去。而血,还在不停地,从他茄子一般的唇中涌出来。
101
雨;终于下了下来;淅淅沥沥的;打在玻璃上;清脆作响。
安旭猛然推开窗玻璃。
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天;灰蒙蒙的。即使下着雨,远山仍然隐隐绰绰。安旭狠狠地吸着手中的烟;有些神思恍惚。
“你又在想什么?”康童拿着个文件夹站在桌前,轻轻地敲了敲桌面。
“没什么,好久没下雨了;我在看雨。”安旭转过头来;淡淡一笑。
“这是你要的乐华公司那边的账目。我刚刚已经和财务部门的人评估过了;如果账务公司被永久查封;他的资金链一定会断掉,破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康童把文件夹递过去,小心地看了看安旭的表情,“安旭,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
安旭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地在烟灰缸中来回几次,才慢慢地说:“不禁刮骨之痛,焉知新肤之喜?”
3月底,法院对“大老九”本人及其集团黑社会性质犯罪进行了不公开审判。“大老九”本人因组织领导黑社会集团、扰乱社会公共秩序等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其集团相关核心成员也相应受到了惩处。
听完判决走出法院的时候,安旭看到了乐华。后者嘴上叼着根烟,眼里满是阴戾,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安旭,恭喜如愿以偿。”
“乐华,我希望你明白……”
“不用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圣人的嘴脸。”乐华根本不等安旭说完,一挥手,“你别以为弄两个臭钱出来就能让我原谅你。我乐华永远都会记得,是你安旭让我倾家荡产,名誉扫地。我是跟大流氓大黑社会头子一起做生意了。那又怎么样?有罪吗?人家至少还比你这个所谓的正人君子来得坦荡。安旭,这笔账,我会记住,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连本带利讨回来!”
仅仅过了两天,因为和“大老九”黑社会集团的瓜葛,乐华集团宣布正式破产。乐华在当天深夜,扔下待产的程亦佳,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旭是接到医院的电话赶去看程亦佳的。
“对不起,因为联系不上病人其他家属,只找到您的电话……”产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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