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第119章


应周低头看他,“喜欢这里?”
念念仰起脸,“喜欢,也想去看另外一位爹爹。”
他真的很像许博渊,虽然五官还未长开,却已经像了七分,以后大约会越来越像,应周收回目光,“嗯,以后会带你去的。”
解开结界后的不周山上亦有了昼夜,日升月落,与人间没什么不同。
入夜之后,前来投奔的妖怪都被楼琉衣安顿妥当,念念跟着西北在前殿同楼何奈玩。应周孤身站在后山湖边,深邃天空倒映在湖面上,薄雪结不起冰,雪花便在湖水上打着转,他一手握着一柄红伞,另一手拿着白玉酒壶,不用酒杯,只拿着那玉壶,偶尔尝上一口。
罂粟花酿的酒,颜色也如花朵一般鲜红,入口甘甜,入胃辛辣,甜中还带着一点酸涩苦味,比之他从前在庆嘉楼喝过的桂花酿烈了数倍不止,曾经他一碰就醉,如今却无论怎么喝都清醒无比。
他也终于明白了许博渊为何会嫌桂花酿淡,确实太淡,喝不醉的酒,如何算得上酒?
楼琉衣举着一柄灯笼,拨开雾松,至他身后,“山君,白日里虎王和魑魅魍魉姐妹来了,我不敢自作主张。”
应周脸上没有露出意外,楼琉衣本以为他会拒绝,却听他说:“白献与姝媚姝良皆是一方之王,繁烨要为皇,有他们的支持会容易很多,若愿意来,不用拦着。”
楼琉衣略一颔首,“还有一事,仙界也来了人,说是天帝请山君往九重天一见。”
“不见。”
他的拒绝不在意料之外。
楼琉衣知道自己不该多说,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山君……是想为世子报仇?”
繁烨化龙将为新皇,数万妖怪集结于不周山,将南灵仙君和仙界使者拒之门外,与仙界彻底对立,关系紧张,战事一触即发。楼琉衣设身处地地想,朝玲杀许博渊,却只得禁闭两百年,若她是应周,哪怕血流成河,也必要朝玲血债血偿。
但她不是应周。
应周微仰着头,目光平淡也不知在看什么,湖水的微光穿过松树结了霜冰的枝桠照在他脸上,令他侧脸和下颌的线条柔和了几分,楼琉衣看不出他的情绪,只知道他身上并无戾气,除了不再爱笑,与从前的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
“九尾,”他轻轻摇晃手中的酒壶,“你恨皇帝吗?”
楼琉衣未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此事,短暂一怔,“……我已忘记了。”
她曾经为自己的付出遭到抛弃和背叛痛彻心扉,以为自己无法释怀,但生下楼何奈后,她又开始庆幸,庆幸曾经付出的自己,至于那个让她付出的人,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
大概是爱得不够深,如今她对皇帝,早已没有爱恨可言。
她缓过心神,抬头去看应周,却正对上应周的目光,那双眼中的平静与淡然令楼琉衣倏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恨不恨,不恨。
至于为什么,不要问。
他心里压着太多事,却一句也不肯和旁人说,楼琉衣轻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山君身上的伤还未养好,莫贪杯,早些休息。”
“嗯,”应周淡淡笑了笑,“你去睡就是。”
楼琉衣将灯笼放在后头的石桌上,悄声走了。
山中气氛还算平和,但山外早已剑拔弩张,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几日之后,楼琉衣匆匆来禀,有妖怪打着应周的名号,在某位隐仙避世的仙府里大闹了一场,双方死伤不少,隐仙上九重天告了状,外头数万仙兵已经集结,天帝再次派了使臣来,要应周出面给个交代。
大家都明白这算是最后通牒,若应周再不应下,恐怕就真的要开战了,有人忧心忡忡,更多的人却兴奋不已,三界太平了数十万年,妖被迫居于不周山北的贫瘠土地,早就不满已久,恨不得立刻同道貌岸然的仙人们干上一架才好。
温暖宫殿内,念念刚喝完血,扒在繁烨身上不肯下来,从膝盖上爬到背上,又从背上滚回胸前,繁烨一张脸阴沉不已,大约是在想要怎么样把这个粘人的玩意扔出去。
楼琉衣拿不准应周的意思,“山君,当真不见来使?”
应周看了一眼繁烨,繁烨挑眉道:“看什么,我还真能把他扔了不成?”
应周收回目光,“嗯,我去一趟。”
楼琉衣不太放心,“我陪山君同去?”
应周从她身旁走过,“不用。”
不周山有万里山川,高些的入天际,矮一些的也有万丈,除却主峰上撤了结界,其它地方还是同往常一样,下着细密的雪。
应周一柄红伞,将风雪隔绝在外,落在某一座山峰上时,对方已经到了,玄衣墨袍,五官深邃俊朗却自带几分冷意,唯一与那人不同的,是那双墨色双瞳深处的金光,却与念念如出一辙。
他大约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宽阔劲削的肩上落着零星的白色。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比第一次时平静了太多。
敖渊看着应周缓缓走来。
见到他,应周没有一点该有的意外,仿佛早已有所预料。手中红伞鲜艳非常,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一抹颜色,映衬着使他脸上好像也多了一点血色,清瘦的肩与笔直的背脊令他看起来坚韧不可折,他依旧穿着白衣,整个人干净几乎与周遭几万年积下的雪融为一体。
非常好看,难怪九重天上那么多人,都骂他不识好歹。
“不周山君。”敖渊压下心中诡异的诸多想法,向他颔首。
“龙君。”
他亦回道,声音不再像上一次嘶哑哀沉,客气而疏离,再寻常不过的称呼,眼里也不再有比星辰还亮的光。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敖渊清楚地感到了心中一点毫无道理可言的失落。但他来不及去管这种失落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他发现,更迫在眉睫的,是他不知道该同应周说些什么。
问他这一百三十年过得如何?未免太讽刺。
劝他不要与仙界为敌?如何劝?用什么立场劝?
受天帝之命时并未想那么多,如今站在了面前,却发现当时就不该应下,他与应周,实在太过尴尬。
“龙君来做说客?”他不说话,倒是应周先开了口,平淡语气,更像是在说今日的雪下得真大。
“……是。” 
“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白。”
应周笔直向着他走来,本就不过几步距离,他停在敖渊面前一步的地方,将红伞倾过,为他挡去了绵绵落下的雪花。
眼前视野清晰起来,他们离得不远,在一柄伞下,敖渊甚至看到了应周眼中的倒影,是他,却又似乎不是他。
“不周山将与仙界开战,”应周道,“无论谁来说,都一样。”
敖渊沉默了片刻,“是要为他报仇?”
“是。”答得太过干脆。
“许博渊已经死了,”敖渊道,“你要为了他,搅得天地不得安宁么?”
应周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你不在意他的生死。”
红伞静静悬于敖渊头顶,伞外应周站在风雪中,“但我在意。”
仅仅四个字,令敖渊迅速意识到,应周此刻这一分温柔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曾经与他是一体的那个人。
他想起九重天上那些仙人私下里的感慨,一时觉得有些可笑。所有人都说他与许博渊是同一个人,是他辜负应周深情,是他伤应周颇深,可应周所爱分明不是他。这一点可能三界所有人都无法明白,他亦无法解释,他和许博渊是不同的,譬如当下此刻,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是许博渊,不会作出与他一样的选择。
许博渊是他,但他不是许博渊。
可笑他还曾担心应周不明白。
能够看得这么清楚,不周山君,确实当得起一句情深似海。
砰——!
巨大的响声令山中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汹涌滚动的妖气随着咆哮龙吟在不周山川上震荡开去,西北刚从床后将躲猫猫躲到睡着的念念抱出来,被这一声吓得不轻,“怎……怎么回事?”
外头繁烨匆匆推门进来,将睡得四仰八叉的念念从西北怀中抱过,“应周和敖渊打起来了,快跟我走。”
“啊?……噢噢。”
西北先是惊讶,立刻跟了上去。繁烨带着他们穿过空荡宫殿长廊,西北问:“蛟王,我们这是去何处?”
繁烨头也不回,“应周让我送你们去人间,随我走就是。”
西北还在为山君怎会和敖渊动起手来这件事震惊,不疑有他,一路跟着出了不周山顶的宫殿,自后山冰湖外,繁烨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他,狭长眼底微光流淌,猩红如满池鲜血。
“你……”西北尚来不及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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