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第41章


这九个月的日子,梁诚经历到怕了。他觉得自己陷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不得抽身,身边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很敬业,都按部就班地演着各自的角色,都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着,唯独他转过身,往回跑了。尹默很敬业,矢志不渝地认为他们情比金坚;老人们很敬业,盼着有一天儿女承欢膝下,共叙天伦;拳头儿很敬业,始终如一地相信他跟尹默会共结连理。最不敬业的就只有他,从他说出“我不能和默默结婚,我得回德国,有人等着我”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的敬业都轻易地被他毁了。他背弃了自己的誓言,打碎了父母的希望,辜负了朋友的信任,所以老天惩罚他,任他再怎么深情,再怎么不舍,都不给他一个成全。这叫人算不如天算!
周围有人在说话,下午是三十八度一,快退烧了。梁诚打了个冷战,胸口上有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似乎是听诊器。他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床边坐的是尹默。自己好像清醒些了,可是怎么到的医院,怎么躺在这张床上,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默默,帮我倒点儿水吧。”杯子口抵在干巴巴的嘴唇上,他艰难地咽了几口,道了声谢谢。
“他们刚回去,我陪着你。”
“嗯。”他应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床上的人,不再有任何反应,连呼吸都低不可闻。尹默的手握住了梁诚的手,那只手因为输液而异常冰冷,手指扫过那道伤疤,触感明显。她把自己的掌心贴在他的指尖上,想把它们暖和过来。尹默从上午就一直守着他,她想他赶紧醒过来,可她也在害怕,怕他在恍惚间叫出别人的名字,还好,他就一直只是昏睡着。
严澄宇临走的时候跟她说,梁诚没法回德国了,他似乎要放弃那个等着他的人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即便他会留在国内,会离开另一个爱上他的女人,背叛的背叛,也不等于回归,他永远都不是她的了,又或者,他从来就不是她的。时至今日,尹默还是不愿意承认,她希望梁诚的内疚能把他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就算当初她捏造谎言的初衷与此无关,可如果不是自己一遍一遍地对他说,“我不会跟别人说是你带我们去游泳的,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在场却没能救了我哥,我不能让别人怪你。”可能梁诚根本不会把尹航的死当成他不得不还,又不可能还清的债。
严澄宇在婚礼的前几天还问过她,是不是心碎了。她说,都碎成末了。
他又问她,是不是特别伤心。她说,已经没那么伤心了,只是不凑巧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
他最后问,那你怪他骗了你吗。她说,没法怪,上当受骗的都是那种想贪图点儿什么的,要不,就是一开始就存心要骗别人的。
严澄宇抱了抱她,说,尹默,你还没恭喜我呢。她说,好好对冬予,她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们会很幸福。
尹默知道,严澄宇自始至终都在帮她,可是他却算漏了一点,梁诚对等着他的那个人真心交付,会爱到这个份儿上。当不甘的怒火和丢人显眼的狼狈都过去以后,她终于明白,一个人生活的重心永远都应该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放在别人身上。否则,当有一天那个人从你身边离开以后,你的生活就再也没法继续了。
护士来拔点滴,梁诚醒了。
尹默抓住他那只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磨蹭。泪水在尹默的脸上流淌,他的手掌也跟着变得湿漉漉的。
梁诚从床边的小柜子上摸了包纸巾扔给她,力气不够,距离尹默的手还有好大一截。可能因为生病,他沙哑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些鼻音,“擦擦,别哭了。”
她不理会那包纸巾,仍旧攥着他的手,呜咽着说:“你怎么都成这样了?”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他笑笑,又说:“默默,发烧是因为着急上火,这不是快好了么。让虫子咬了是我自己没理会……说不准哪天挽救人类,拯救地球的任务就落我身上了。你说,叫什么侠好?”
尹默伏在病床上哭了,她觉得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下一次了。
梁诚出院那天,天气闷热,他的身体恢复了些,腿上红斑扩散的趋势也已经被遏制住,但还是持续地疼着,好在靠着手杖,他还能走。
他给德国的银行,保险,手机公司发了传真,把车钥匙以及购车合同等相关文件邮寄给了友人,除了最后的一个电话,他跟德国就再也没有关系了,如果还有,那也只是工作。该打的电话终究还是要打的,他不能让庄严就那么自以为是地等下去,她才二十六岁,是个前程似锦的好姑娘。他一个人受罚可以,但是不能让她跟着连坐,他都庆幸,她不在他身边,幸好不在。
或许自己对庄严不太公平,可是他骗不动自己了,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早就想找个借口把这样的日子结束了,哪怕连爱情也一并结束掉。“爱”这个字里致人死命的东西比比皆是,他怕了,要躲开,远远地躲开。
其实,想要的未必真的得不到,可最让人难受的,往往是执拗地伸手要过以后,却没有接过来的勇气了。
(二十五)哀莫大于心不死
庄严每天的生活一成不变,按时到办公室,工作到十二点半,和同事吃午饭,发会儿呆,继续工作,天黑回家。明明什么都跟以前一样,可是她觉得很多都变了。
下班前,她会在办公桌的台历上标上数字。
1,2,3……30,
刚刚一个月。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将下未下的初雪酝酿了多时,终于零零星星,若有似无地洒下来。庄严看着台历上的数字,唇角一勾,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31,32,33……60,
现在是两个月。
窗外是个标准的冬天,整个N城大雪纷飞。在学校走廊里碰见旧同学,她不无羡慕地说,庄严,你又瘦了。她说,圣诞节前感冒了,烧了几天,没怎么吃饭。
61,62,63……90,
是该说才三个月,还是已经三个月了。
天还是冷得毫无生气,冰冷的空气划过喉咙,吸进肺里,扰乱平稳的呼吸。庄严在路边等车,拿脚尖在雪地里写着梁诚的名字,划破脚下的残雪,露出便道上砖石的颜色,深深浅浅,坑坑洼洼。
91,92,93……120,
已经四个月了。
气温冲破零度,慢慢向上攀升。去洗衣店的路上,庄严总是不自觉地往面包店临窗的咖啡座张望,说不定哪天,他又会坐在那儿。晚上,睡不着,她躺在床上发呆,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心里慌,隐隐为他担心。
121,122,123……150,
都五个月了,就只剩下最后的二十多天了。
窗子外面的树吐露新芽以后,浙浙沥沥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小半个月。她给Tobias打电话,给HH国内的代表处打电话,问他们知不知道梁诚国内的联系方式。他们给她的号码就是他名片上的那个中方手机,拨过去,对方的回应始终是: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暂停服务。
151,152,153……180。
人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轻易死心的。
第一百八十天,天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展露艳阳无限,庄严去上班的时候走在阳光斑驳的路上,心里有一种很不正常的预感。那天,她很例外的提前半小时下班,她盼着,他能站在她门口等他。进了屋子,庄严一直坐在桌前,窗外的颜色本来还是暖暖的调子,后来,越变越冷。
接起梁诚电话的时候,庄严毫无防备。她正在努力辨认学生们试卷上难以辨认的字母,认真而专注。
心无杂念地拿起电话,她程式化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教研室。
没有声音,于是,她又重复了一次。
话筒里传来遥远的呼吸声,那支握在她手里的笔掉在了桌上。
“还好吗?”隔着九千公里,梁诚的声音有些不同了。
怎么能好?还没开口,心里就是委屈,自己明白的,他不明白吗?庄严把头转向窗口,逆着阳光,憋着眼泪。
“庄严……”他叫她,就好像他们面对面坐着。
“……挺好的。”等了一小会儿,她又说:“两百九十一天。”两百九十一天,她一天一天地数过。
庄严的声音淡淡的,梁诚甚至没有听出任何的不舍、不解、不快。
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庄严,天底下可能真有皆大欢喜的事儿,但是咱俩没赶上。我努力了,还是差了那么一步。”
“嗯。”
“该忘的,不该忘的,都忘了吧。”梁诚语气模糊,类似于请求,又类似于命令。
“嗯。”
“咱们都好好的,谁也别给谁添堵,就像那天晚上说好的那样。”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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