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天子]废后复仇》第161章


刘彻头也不回,问道:“你是来保张汤的吗?”
“陛下要杀他吗?”陈阿娇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还有前面那升着袅袅青烟的香炉。
“张汤升任廷尉以前有徇私枉法,这倒也罢了,朕知水至清则无鱼,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是干净的?只是淮南王一案……”那是刘彻的心病,他缓缓地转过了身来,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手指似乎要深陷进去,他握得很用力,眼底一片寒色,却似乎要滴血出来,“张汤是朕——视为兄弟手足者!他背叛朕!”
陈阿娇很疼,可是她不说话,只是瞪大眼看他,“淮南王一案,不是陛下设计的吗?张汤不过奉旨行事,哪里错了?”
刘彻闻言,终于松开了手,他忽然觉得很累:“淮南王一案,张汤本无过错,然而他曾私放宁成,搭救宁成的族人,之后还有借淮南王与赵王一案的刀,杀了严助——你可知,朕并不想要严助的命。严助,是个忠臣,就像朕舍不得杀汲黯一样。”
原来他竟然是没有对严助动过杀心的,然而张汤借着将严助下诏狱的机会,杀了他,乃是为了杀人灭口,这一点陈阿娇很清楚——可是她没有想到,帝王之心,难测如斯。
刘彻不想枉杀一个忠臣,而张汤为杀人灭口,终于还是陷害了忠良。
陈阿娇素知张汤不是什么手段干净的人,甚至知道自己其实本不该为张汤求情,那都是张汤该得的业报……
只是……
她闭上眼,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刘彻道:“张汤……朕不会让他死的……他是朕的手足,我们相知相交多年,并非只是君臣关系。当初厌次被困,若无张汤来找你救我,如今我不会是大汉的天子,甚至早就可能一命呜呼。朕会革了他的职,放他去山山水水之间游历……”
他上前来,挽住陈阿娇的手,捏的紧紧的,声音里压抑着什么,有些颤抖,“阿娇,我不杀他,朕不能杀他……你……”
陈阿娇手指动了动,睁眼看刘彻,却看到了他眼底的挣扎,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很卑鄙的人。
罢了……
不杀已是大恩。
“放心吧,张汤于我有恩,我只是——不想见到他死。”
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刘彻点头,外面又传江充有事晋见,陈阿娇得了他承诺,忽地有些疲惫,“陛下办事吧,我先回宫。”
她离开了,回到宫中却换了一身便装,立刻安排了馥郁、旦白等人,悄悄出宫,却是一路不动声色,去找了汲黯。
汲黯怎么也想不到陈阿娇会来找自己,吃了一惊。
陈阿娇只是说道:“汲黯大人,虽知张汤与您一向有隙,然则抛开个人恩怨,张汤治汉律,修盐铁,肃清官场,洞悉朝政。其才伟,其情高——如今他身陷囹圄,虽不知后事如何,但不管其为人如何,张汤于孤有大恩,不知汲黯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带孤于诏狱之中与之一见?”
汲黯这病秧子,看了陈阿娇很久,他似乎是在想事情,在想陈阿娇口中的张汤,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皇后殿下,您出宫,陛下可曾知道?”
他这就已经是答应了。
陈阿娇只是淡淡地摇头,“汲黯大人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多问呢?”
汲黯只能无言,素日只有他让别人无言,今日却轮到了自己。
只是张汤这么个人,若真是这样走了,他还觉得有些孤寂,日后没了张汤,自己骂谁去呢?减宣之流,他便是骂,也懒得骂的。
陈阿娇乔装改扮一番,戴上了兜帽,跟着汲黯去了诏狱,却听闻减宣方从狱中出来,正巧撞上。
减宣冷哼了一声:“汲黯大人好闲情,您探视张汤乃是合情合理,只是这人又是谁?藏头露尾!”
陈阿娇手指放在斗篷上面,闻言,却在那隐着的阴影之中冷笑了一声,这减宣的嘴脸……他日,定要此人为自己今日所作所为后悔不已,乃至于痛不欲生!
她压下满腔的杀意,冷冷淡淡地开口了:“减宣大人好大官威。”
减宣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皇后有太子在膝下,并且当初平阳公主的惨祸便是她一手炮制,论起狠辣来,他竟然也只能自愧弗如。
皇后要进去看张汤么……
减宣心中自有自己的打算,只是面上不露分毫,转了口气,客气道:“既然是殿下要去,臣自然不敢阻拦,来人,放行!”
汲黯直觉这其中有诈,只是陈阿娇已然无所畏惧,径直进去了。
这是陈阿娇第二次踏足诏狱,也是张汤第二次身陷囹圄。
她的脚步声很轻,而他背后犹带着带血的鞭痕,却还端坐在案前,双膝上横放着一口鲛皮连鞘的剑,他便双手搭在膝上,也搭在那剑上,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披着斗篷的人。
一抹窈窕的身影,便像是火焚长街那一日——她乘了马车来诏狱,下令鸩杀了刘陵。
也是这一身斗篷,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物换星移,几度秋寒?
☆、第一百零三章 忘红尘
“此地阴寒湿冷;殿下不该来的。”
终究还是张汤先说话了,他一动不动;依旧坐在那里。
简单的木簪将发竖起,不至于太过散乱;整个人的面容依旧带着一种刻薄的森然和严肃。
陈阿娇坐到他对面,汲黯在外面,她沉默;想说刘彻不杀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喉咙不知道被什么噎住了,即便是朱唇微启,也是无声。
满室的阴冷潮湿。
她没有话,张汤却有许多要说的;他胸腔之中已经是一派雪后晴空的坦荡。
“罪臣还是称殿下为夫人吧。”
他不习惯,从她成为皇后之后,就克制着这种不习惯。张汤并非是会为习惯束缚乃至于困囿的人,所以他想要与自己的习惯对抗,只是他如今才发现,没有用。
改变习惯,无法改变内心。
张汤双膝上横躺着的带鞘宝剑,从陈阿娇的这个角度,是看不见的,张汤亦不会让他看见。
“张汤与夫人,也算是相识有近二十年,往昔无甚交往,近年有仇怨。夫人当年蒙巫蛊之祸,受陷于卫子夫,便是张汤一手炮制……”
他的眼底,妖邪褪去,只剩下那佛性的淡然,就像是这世间,繁华散去,一地冷清。
张汤说的都是往事,人死之前,会有走马灯,走马观花……回想自己这一生,滴滴点点,从升斗小吏,到权倾朝野,进可观风云变幻,退可算雨息风停……
他阴险,他机关算尽;他矛盾,他追名逐利;他狠毒,他不择手段……
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张汤,大约也像是当日宁成一家斩首于刑台之时,别人口中所说的“当死酷吏”。
陈阿娇不想听他说往事,可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本来想要告诉他,一切都好,必然不会有事,然而到了这里,她发现自己不该来,却又不敢走。
她来对了,也来错了。
张汤微微弯唇,那笑弧浅浅的几分,血腥气涌上来,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已经走到尽头了,也不奢求太多。
“张汤曾问夫人,当真以为张汤是那追名逐利的阴险小人吗——可是这个答案,早就在张汤自己的心中了。”
他就是那样的人,也无怪乎别人这样认为。
陈阿娇终于能够说话了,然而出口只一句:“何苦想这么多,你不会有事的。”
“夫人知道吗,人总是有活腻了的时候的。”
也许更准确地说,是活累的时候。
“我算计了大半辈子,在朝为官,两度身陷囹圄,一而再,这一个‘再’字,却已经回不去了。之子于归……”
他似乎是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出口已然无言。
陈阿娇心里堵得厉害,只能转移话题,“那一日,眼见得张汤大人也做些怡情养性的事情,侍弄花草,盆栽,也养养碗莲……如此不也很好么?修身养性——张汤你,本不该染上这么多的杀戮的。”
“此言差矣。”张汤摇头,他的手指指腹从那冰冷的剑鞘上滑过去,剑鞘上的鳞纹像是刻入了他的指纹,清晰而深刻。
“夫人真正开始与张汤接触的时候,张汤就已经染上了杀戮。修身养性,从来与张汤无关。用这一双沾染无数鲜血的手,去侍弄花草,怕是连花草也会枯萎的。”
陈阿娇从来不知道张汤内心之中是如此看待他自己,“你心中的正邪,从来不是别人的看法可以左右的。”
“我张汤,是正是邪,自己清楚。”言语之间有几分冷淡,然而张汤却笑了。
生生死死,他累了。
“从下面一点点地爬上来,我已经尊荣富贵,位极人臣过,所留的遗憾不多。”
也仅仅是不多而已。
这话又回环的余地,因为张汤的确是有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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