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帝都的回忆》第26章


未等我再说,他又说:“此例一开,将来再有这样的事情,如何处置?” 
“储帝可以私下里严斥,但不可公开削他们的体面。这是开战以来初次大捷,两日来帝都上下何等欢喜振作,储帝想必也都看在了眼里。臣弟请储帝三思!”说完,我连连叩首。 
储帝好像很犹豫,他在我前面慢慢地踱步。 
看着他的衣摆在我眼前来回晃动,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又高估了自己? 
好半天,他终于停下脚步。 
“子晟,你为何要如此做?” 
这问题他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但我明白他话里不一样的含意。不知为什么,我脱口反问:“我为何这么做,储帝真的不明白么?” 
我想他肯定吃了一惊。 
因为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一贯淡漠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不定:“是不是你担心我这样做,会让祖皇和朝臣觉得,我不懂得顾全大局?” 
我默不作声,他果然是明白的。 
“我知道你是全心为我打算。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有种感觉,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 
停了一会,他说:“你起来吧,我不会再追究你的罪责。” 
我没有动。我问他:“储帝答应臣弟的请求?” 
等了很久,才听见他与一声长叹交缠在一起的回答:“这一次,我就答应你吧。”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然而真的听到了,却只觉说不出来的疲倦。 
我吁了口气,然后站起来,躬身告退。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听到那种落寞得几近悲哀的声音。他问:“子晟,你怎样想,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那瞬间我们咫尺相望,然而我却觉得,我们像是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9
储帝再见到我时,恍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便也绝口不提。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场小小争执,很快湮没于无形。 
虽然我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但还来不及仔细审视,时光已经匆匆地过去。等我重新再想起的时候,却发觉记忆已开始变得模糊。 
侍女如云从我身边走过,我叫住了她。 
她低眉顺目地站定,因为方才走得很急,脸颊微微泛红。我忽然发觉,其实她生得十分秀丽,一时有些怔忡。我恍惚地记起,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头发焦黄的小姑娘,此时却已经婷婷玉立。 
只是在我的母亲身边,她便如同盛开的牡丹花身侧的一株小草儿,毫不起眼。 
我问:“娘这两日可好?” 
她想了想,说:“王妃这些日子精神很好。” 
我轻轻舒了口气,准备转身走开。 
如云在我身后小声地问:“王爷,你不去看看她么?” 
我迟疑了一会,隐隐的内疚悄悄地涌上心头。我回身问她:“娘此刻还没有歇息?” 
如云说:“我出来的时候,王妃还在院子里,她说还想多坐一会。” 
母亲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桂花树。去年母亲跟我提起,她喜欢桂花,我便命人在府里种了许多桂树。秋天来临的时候,府中一定芳香馥郁。 
母亲独自坐在桂树下,月光穿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投在她脸上。清凉的空气中,有种春天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草木叶的新鲜味道。母亲阖着双眼,安详得宛如睡着了一般。 
我看见她嘴角含的微笑,知道她只是又沉浸在冥思中。我常想,也许不必等到秋天,母亲其实早已闻到了桂花的甜香。 
我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望着她。我已经有好一阵不曾这样陪伴她了。 
近来我很忙。 
我已不再沉默,近几个月储帝的许多举措出自我的进谏。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藏在储帝的身后,尽量让我的谏言,看起来像是出于储帝自己的意愿。 
去年的年底,我向储帝进谏,天界的冗员太多,无谓地耗费许多支出,我建议他将
州郡县的三级改为州郡二级。 
储帝采纳了我的建议。 
这一过程十分繁琐,眼下东乱尚未平定,不可能真正实施,因此只在申州一州试行。但即便如此,也涉及到众多官员的调迁。 
借这个机会,我将那些对储帝心怀不满的人,逐一调离帝都,或者将他们分割开。 
这件事情花费了我很多精力,我必须仔细考虑每一步的后果,以免过激的举动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想储帝对我的真正意图也许有所觉察,然而他仍采纳我的大部分建议。 
我对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虽然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真像又回到了碧山。” 
母亲梦语般地喃喃。 
我发了会怔。碧山是皇家御苑,母亲以前从未跟我提起过有关皇家的只言片语。我一直深信,除了父亲之外,她不愿记起任何与皇族之间的瓜葛。 
我小心地问:“娘,你去过碧山?” 
母亲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清澈异常。她笑了,说:“我在碧山落桂亭,遇见了你的父亲。” 
大概是记起了往事,她笑得很温存。静静地呆了一会,她又说:“那天晚上在御苑,天帝夜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我也去,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场面。我头很疼,他们玩的那些我不觉得有趣,我只觉得很吵。我想我根本不应该在那里,于是我就悄悄地溜走了。” 
母亲的声音坦然而平静,我意识到也许她不是不愿记起,而是那些事情在她心里原本就没有位置。 
“我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那些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心里也就越来越静,然后,我听见了箫声。” 
母亲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会,她说:“你父王吹得一手好箫。” 父亲精通音律,即使在北荒,府里也养了一个小小的歌舞班。但我从未听父亲自己吹过箫。 
母亲看看我:“你大概都不记得了,那还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吹箫给我们听。可是——” 
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似乎有些茫然地说:“后来他就再也不吹了。” 
我望着母亲,月光下她的脸庞依旧晶莹而光洁,然而仔细观察,也会发觉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蓦地,好像有什么在我心底最深处闪动了一下,一些零星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随风晃动的树影、沙啦沙啦作响的树叶、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有清朗的箫声。我脱口而出:“我记得,在一棵大树底下。” 
母亲惊奇地看着我:“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母亲笑了起来:“你怎么可能会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满周岁呢。” 
我也笑了:“是啊,我怎么会记得?” 
可是我确信那真是我的记忆,因为那种温暖而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真切。原来也曾有过那样快乐的日子,虽然那些日子已经如同指间的沙砾一般流逝,留下的只有记忆。 
我问母亲:“父王当时吹的是什么曲子?” 
母亲回答:“秋江月。” 
我本想告诉她,我也会吹这支曲子。但转念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在母亲心中,有些事是无可替代的,就算是她的儿子也不行。 
10
经过一年半的消耗,东军已是强弩之末。 
从帝懋三十九年六月起,中土军开始了凌厉的反击。 
帝都朝中,为平定东乱之后的功劳,也开始了明争暗斗。 
由于四十万大军在东府作战,鹿州大仓储粮已然不足,需得从申州调运。沿途既不经过战场,几无危险可言,事后功劳却又不小,眼热这杯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储帝问起我的意思,我含糊地回答:“两个月运送一百万石,也非易事,且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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