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事记》第88章

“终生所约，永结为好。”
那时的我并不懂得其中的意思，也不懂母亲每说起这句话时，脸上何以会浮起那样的微笑。我极少见过那样的笑，好像晕染了春阳的合欢花，一片一片的都是融融的暖意。
“永结为好。”那一定是件很美的事。
我偏爱李后主的词，常在春日的庭院里不经意吟起那首《相见欢》。南唐后主字字动人，父亲听见却很不喜欢，还为此责骂了我好几次，说是那词太晦气，不吉利。
也许父亲从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却怎料一语成谶。我的家族，果然在一夕之间“朝来寒雨晚来风”。新君登基，父亲的世仇竟成了拥立新主的大功臣。他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竟把父亲定成了谋反死罪，株连九族！
来不及错愕，命运的轨迹就这样急转直下。当夜，一把大火烧光了整个丞相府，我被连夜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的事记不清了，被人卖掉，被人收留，再卖掉，几经辗转，终于被好心人送进了一家姓王的府邸，做侍女。
在王府的日子说不上好，却也比从前轻松许多。小姐虽然任性贪玩，却待我很好。看我能识字，就总是把府里的书借给我读。日子平平淡淡的过着，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姐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游戏，却系下了我生命中无法解开的结。
“长发绾君心”，这个结，是我用长发绾成的同心结。我心甘情愿的将它牢牢绾好，只愿与君相约白首，再不求其他。
初见你时，你一身白衣胜雪，儒雅温润似蓝田美玉。你手持一卷书独自立于阳光下，阳光便在你的唇角轻轻漾起。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美的梦境。
也只能是梦境了吧！其实我早该想到。我代替小姐学习诗画，而你，是小姐的伴读。再过一段时间，你还要上京赶考。你才华横溢，日后必然有锦绣光明的前程。而我，只能继续恢复卑微的身份。与君别后，也许此生就再也无法相见。
“白首不相离。”，这样的约定定然实现不了。那么，柳郎，我只愿得你一人之心，亦足矣。
柳籍，好美的名字。那一次，我笑着问你，春风十里扬州路，你这样有才华的男子，是否也会像那柳三变一般风流薄幸？你却只是笑，把毛笔蘸饱了胭脂，为我细细的描起了唇。你说，我画上胭脂的样子，很好看，很美。
我早已知道，你作画是极好的。那次为了难为你，我装作不小心把一点胭脂洒在了你的画上。那是一幅山坡秋景图，你画了许久。我本以为你会恼，你却只是提起毛笔，轻轻一抹，那胭脂顷刻间便幻化成淡淡的山岚，在山坡上渐次流动开去。漫山的秋叶浸染了这样温暖的色彩，明媚的令人炫目。仿佛又让我回到了年少时的那个午后，庭院里，艳艳春阳照拂着满树淡粉色的合欢花，暖的人心醉……
“好美。胭脂入画，竟是这样美……”
“胭脂。”你轻唤我的小字，笑意盈盈：
“是因为天下最美的胭脂置身其中，才有这样的景色。”
“这样的景色，我一生从未见过。”
只因我这一句话，此后，你便日日为我画起了风景。一幅接着一幅，都是你的足迹曾经到过的地方。你说，总有一天，你要带我离开，去访遍名山大川，看看外面的风光奇绝。到那时，你要看着真正的胭脂置身山水之间，会是怎样的盛景。
我信你。柳郎，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之时，只要你还记得我，只要，我还等得到。
任谁都敌不过造化安排。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由于别人的告发，我们的事惊动了整个王府。老爷极为震怒，下令严查。你被没收了工钱驱逐出府，而我，被罚三十藤杖。
藤杖，布满极其尖锐的长刺。三十藤杖，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与君别后，阴阳路断，不复相见。
我没想到还可以见你最后一面。柳郎，留郎。我纵然折下再多的柳枝，此一别，却只能永诀。柳郎，直到这一刻，我依然万分感激上苍的眷顾。是你的出现，把我的生命染上了像胭脂一样明媚的色彩。以后，就让这一盒胭脂代替我陪在你的身边。就请你代替我，代替我的眼睛，代替我的生命我的灵魂，去踏尽山河锦绣，看尽人世间所有最美的风景。
但愿，经年数载，山水未改。
身体逐渐变得很轻很轻，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太阳西斜，光影逐渐挪移变换。恍然间，仿佛又看见你白衣的身影，在庭院中卓然独立。夕阳把满院的花树镀上暖红色，流光在树影间跃动，盈盈的似胭脂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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