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542章


规矩办事,是没有必要过问的。偏偏张祖江上任以来没有办过什么露脸的案子,一听说邻县商号失盗,窃贼就在缙云县,而且他自己已经当众宣布这件案子是他做的。于是张祖江就自告奋勇,要把这个犯案累累的“剧盗”逮捕归案,显一显自己的本事。
我父亲只知道谢三儿住在缙云县,也知道他经常到附近各县去行窃作案,却并不知道他这一次是如何被捕的。听植松伯伯说起这件事情,也感到有些兴趣,就让植松伯伯接着讲下去。
事情出在端午节的夜里。那天晚上城隍庙里有人出钱请戏班做戏还愿。当时当地演野台子戏,规矩是晚场七点钟开始敲锣打鼓,演奏乐曲,名为“闹台场”,实际上是招徕观众的意思。台场闹到八点钟,天色也暗下来了,于是先演三四折折子戏,休息二十分钟之后,接演正戏,大约在半夜十二点钟左右散场。当时缙云县还没有电灯,每逢演戏,都要点煤气灯。点煤气灯要有点儿小小的技术,弄不好就要熄灭。而谢三儿正是摆弄煤气灯的行家,每逢演戏,都要请他来一显身手。那天晚上,台场闹到一半儿,也就是七点半钟光景,台下人人看见谢三儿手提着气灯到台上去点着了;到散戏的时候,也就是半夜十二点多钟,又人人看见他上台去把气灯摘下来。吃过宵夜,谢三儿又跟戏班子里管三箱的(即管服装、道具、盔头的)坐下来推排九,一直推到天亮。
就在推排九的时候,谢三儿扬言:当天夜里,他到丽水去做了一趟买卖,偷了正大绸布庄三匹呢子、四匹绸子。大家都说他吹牛,因为从缙云到丽水,走公路有八十五里,当时日本人已经占领金华, 为阻止日寇长驱直入, 公路已经遭到彻底破坏,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走小路呢,也有七十多里,不但弯弯曲曲,中间还要翻过一座高入云霄的桃花岭。短短四五个小时,来回走一百六七十里路,还要打洞作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呢?不料谢三儿笑眯眯地说:“谁要是不相信,可以到丽水去打听,正大绸布庄后墙上打了一个脑袋大小的洞,洞的右边我还拉了一泡屎呢!”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开玩笑,一笑置之,没有追究。
过了三天,戏班子到丽水去演出,管三箱的想起谢三儿的话,出去一打听,正大绸布庄果然在端午节夜里被盗, 除了失窃完全相符之外, 连贼洞右边有一泡屎的细节都一点儿不错。于是“神偷谢三儿”的名气一下子就四面八方传了出来,当然也传到了缙云县,传到了警察局长张祖江的耳朵里。
这个消息,正大绸布庄的老板也知道了。他本来已经向当地警察局报了案的,一听说是谢三儿做的案子,就到警察局去把案子撤消了。他懂得,像这样神出鬼没身手不凡的“神偷”,只偷这么点儿东西,可以说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如果再不忍让一些,惹火了人家,再来“找补”一下,那可就真要“吃不了的兜着走”啦!
但是不开眼的张祖江,却偏想从他身上为自己扬名,下决心要把他逮捕归案。他不知道,谢三儿既然敢于堂而皇之地住在缙云地方上,而且经常在大庭广众中露面,是有恃无恐的。张祖江那里刚刚发出逮捕谢三儿的拘票,谢三儿也立即就得到了从警察局里透露出来的消息,转眼之间,一个大活人就在缙云地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谢三儿是个没家没业的人,本来就住无定所,随便找个地方一猫,上哪儿找他去?
这一来,可把张祖江气坏了。他老羞成怒,打听到谢三儿虽然没有老婆,相好的女人却不少,一拍桌子,下令把能抓到的谢三儿的姘妇尽数抓来施以酷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之外,还把铁丝烧红了,从奶头上穿过去,要她们供出谢三儿的下落。可怜这些大姑娘小寡妇们哪里经受得了这样的刑罚?只好胡招乱供一通,于是张祖江就把她们所知道的谢三儿的相好女人,一个连着一个地抓进警察局里来。这里面,难免也有因为吃醋、因为误传、因为报复而抓进来的。有几个,甚至连谢三儿的面都没有见过呢!
谢三儿虽然是个贼,却不是那种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人。他听说张祖江办出这种缺德事情来,不愿做缩头乌龟,学一个“好汉子做事好汉子当”,挺身而出,主动到警察局投案,有什么事情由他一人兜着,只要求把这些无辜的女人统统释放。张祖江抓这些女人们来,为的就是钓他这条大鱼,既然大鱼已经上钩,也乐得做个“好人”,果然把她们都放了。
但是在审问谢三儿的时候,张祖江却彻底失败了。自古抓贼要赃,无赃无证,这案子怎么个问法?张祖江说他五月初五端午节夜里偷了丽水正大绸布庄呢子、绸缎各若干,谢三儿就问他要证据,并提出当夜上半夜自己在帮剧班点气灯,下半夜在某地推排九,人证齐全。张祖江说他做案的时间就在七点半到十二点之间,他反问谁能在四个多小时之内步行一百六七十里。要知道,公路已经破坏,别说是无法开汽车了,就是摩托车、自行车,也无法通行的呀。一番话,把个张祖江问得张口结舌,无话可答。这还不算,消息传了出来,地方上的绅衿特别是开有商行字号的富户们都说张祖江多事,捅了这个蚂蜂窝,本来相对平静的地面,以后可就要不平静了。
张祖江黔驴技穷,最后只好挥舞手中的权杖,第一是关住谢三儿不放,第二是三天两头严刑逼供,加上天气炎热,牢房里拥挤不堪,吃的又是馊饭,没过几天,一个金刚似的谢三儿,终于被折磨得病倒了。
我母亲对于父亲的一切活动,向来是不过问的。但是今天听说了谢三儿的故事以后,却要求父亲看在她的面上,把谢三儿保出来。她说:叔叔在世的时候,一向很疼爱她,她也很喜欢这个叔叔。既然叔叔在临终之前亲笔写明谢三儿是他的遗腹子,总不会错的。叔叔死得早,只留下这点儿骨血,咱们不看佛面看僧面,以前不知他的下落,倒也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他被关押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又得了重病,那就不单要赶紧去把他保出来,还要尽到做姐姐、姐夫的责任,尽力劝他一劝,要是能够劝说他回头,一者给地方上除了一害,二者也算是报答了叔叔的在天之灵。
我母亲平时很少在父亲面前要求什么,如今的要求又是合情合理的,我父亲略为沉吟了一下,就答应了。只是说:“去保他出来没有问题,只要我说句话签个字就可以。难的是要劝他回头,只怕根本办不到。他从小学偷,这行没本钱生意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别的本事又没有,你要他学好,叫他干哪一行去?”
话虽然这样说,父亲还是吃过中午饭就到警察局去把已经奄奄一息的谢三儿用一块门板抬回来了。还把当时县里最大的医院──缙云县卫生院院长丁志亮先生请到家里来给他打针急救。丁院长说:如果再耽误三个钟头,就是请了神仙来,恐怕也难救他活命了。
三、我和贼舅舅成了好朋友
我那个做贼的舅舅害的其实是中暑一类的“时症”,并不是什么大病,经丁院长打了一针,果然“妙手回春”,当时就活过来了。只是在牢房里受的酷刑太多,还需要好好儿将息一段时间。父亲也许是想实施他的开导计划,也许是接受了母亲的请求,总之是默许他暂时在我们家住着养病。不过父亲仍嫌他是个贼,第一不许他住在客房里,只让母亲在客厅旁边的走廊上用两张长凳、一块门板给他搭了个临时的板铺;第二跟我讲清楚他是个临时保释的犯人,再三关照我不许跟他多所接触。
母亲对她这个做贼的堂房弟弟倒并不十分歧视。她秉性善良,遇事往往多替别人着想。在厨房里,我就听见她跟房东太太说:她这个弟弟之所以会走到那条路上去,责任完全在她父亲。如果他一生下来,就按照他父亲遗嘱上说的那样去把他抱回来抚养,大不了多给那个姓谢的女人几个钱,孩子长大以后,总不至于走到贼道上去的。也许算是她代父忏悔吧,她十分尽心地伺候这个病伤的弟弟:把水烧开之后又晾凉,小心地帮他擦洗了伤口,上了药,又把我父亲的旧衣服找出来,里里外外地都给他换上;还特地到菜市场去买来一只肥母鸡,用三七、肉桂炖了, 给他补养身子。
对于我母亲的所作所为,谢三儿似乎看得都很平常。给他吃的他就吃,给他穿的他就穿,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谢”字;对于我父亲把他从拘留所里保出来又请医生诊治,也没有什么感恩戴德的表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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