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5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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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趣的是现任县长,他不但是个大学毕业生,而且是个作曲家,尽管也很罗曼蒂克,但他热衷的是组织歌咏队、话剧团、宣传抗日;他亲自作词作曲的歌曲,印发给各学校教唱,县政府在城隍山戏台演出话剧《野玫瑰》,他和他夫人同台演出,演的还是夫妻,不过一个是汉奸,一个是特工。但是他对于当地老百姓的迷信、嗜赌、械斗等等恶习,是深恶痛绝的,不止一次亲自下乡去禁过赌、排解过械斗。城隍老爷要娶活人为妻的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他马上想到了“河伯娶妇”的故事,很想当一回缙云县的西门豹,出面阻止这件荒唐的事情。后来架不住他的智囊们极力相劝:不要跟地方势力关系弄得太僵,不然,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抗战时期的县长,省政府基本上无力管辖,一切都要仰仗地方势力的支持,看绅董们的眼色行事,得罪了地方上,县长就成了没脚的螃蟹,寸步难行,处处掣肘,可怜到甚至连饭也吃不上。何况这次出面牵头的,名义上是城隍庙的庙董,实际上的后台是党中央委员,县太爷知道自己有多大力量,掂掇再三,终于还是知难而退了。不过他总算没有向封建迷信投降,学一个装聋作哑,充耳不闻,任凭阴间的县太爷怎么娶媳妇儿办喜事儿,他这个阳间的县太爷既不去送礼,也不去道贺,跟他来一个阴阳各路,各行其政。
城隍庙这边,不管你县太爷赏脸不赏脸,一方面大红喜帖照送不误,一方面也没有把县衙门放在眼里,县太爷不赏光,他那里喜事照办不误。当时的城隍庙,实行的是庙董管理制。十几个庙董中间,上至绅衿富商、会道首领,下至流氓头子、叫花头子,无不包罗在内。高老道虽不是庙董,却是庙董们推荐任命的实际主事者,一切乾方的银钱出入、收受礼品、采购货物等等,都是他在张罗。
城隍老丈人这边,由于桃花爹是个不善应酬的粗人,一切有关妆奁、礼仪、乐班、酒水、杠脚等等的坤方大小事务和收受礼品、银钱出入之类,全由高老道的生死兄弟、双溪口村巫师李铁嘴一人独力承担。只见他手里捏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跑进跑出,忙前忙后,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简直比他自己娶媳妇儿还高兴。
桃花那天服了胡大夫的药,神志刚刚清醒了一些。第二天听说高老道拿着城隍老爷的亲笔帖子来求亲,父母亲已经答应了,正在为她准备丰盛的妆奁,突然间安静下来,高高兴兴地梳头洗脸,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只等着上花轿做城隍奶奶了。
只有桃花的娘眼看着活蹦乱跳的大闺女说话间就要到阴间去成亲,从此再也不能见面,不像嫁给潘家,尽管家里穷些,却只有五里路,一年中至少还能见她三次五次、十回八回的,因此越想越觉得闺女嫁城隍还不如嫁平头百姓。她心里悲痛,男人又不听她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想一阵哭一阵。哭烦了桃花她爹,跺着脚把她大骂了一顿,说她不识事务,不知好歹,在大喜的日子口煞风景,把她拖到楼上倒锁了起来,再也不许她下楼了。
缙云县是个山区小县,交通不便,与外界的交往比较困难。尽管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出文人才子的地方,但是科学文明在这里还是刚刚萌芽,老百姓头脑中的封建迷信思想简直是根深蒂固,一时间还无法解决。因此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城隍老爷在乡民中的声望,比起县太爷来,仍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在他们的心目中,县衙门自古以来就不是替老百姓办好事的地方。除了收缴赋税,还要打屁股,如今还要抽壮丁;只有城隍老爷的庙才是老百姓攘灾祈福的地方。善男信女们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去问城隍,求城隍。孩子病了,到城隍庙的大香炉里包一包香灰回来开水冲服,这是城隍广济万方、普度众生的神药;出门去做哪路生意,或夫妻反目如何和解,都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梦,请城隍老爷在梦中明示;甚至家里走失了一头猪,也可以到城隍庙去求一根灵签,问问失落在何方,能不能找到。城隍老爷虽然不会说话,却是有求必应的,城隍庙的门槛虽然高,却是谁都可以迈进去的。它跟县衙门的阴森可怕、无钱莫进适成对比,这就难怪老百姓们愿意接近城隍而躲开县衙门了。
县衙门里,除了一大帮官幕吏役之外,在各乡各镇各村各店,还有许许多多乡长镇长村长保长之类的人物专为县衙门效劳;城隍庙里,除了庙董庙祝之外,各乡各村也有他们的代理人,那就是巫师巫婆之类。他们平时都是靠城隍和鬼神吃饭的,因此城隍庙里有什么大的举动,只要通知他们一声,就全能办得熨帖周到。别看他们手里没有传票、命令、链条、刀枪之类,可办起事儿来,却比衙役公差们要麻利脆快得多。这里的原因奥妙,就在于官府的令儿是可以反抗的,而神佛的令儿是无法反抗的──因为神佛无所不在,根本无处可逃。
眼下,全县众神之尊的城隍老爷要娶媳妇儿了,这么大的喜事,全县的老百姓谁敢不捐资输粮?尽管是抗战时期,烽火不息,连遭灾疬之后,已是民穷财尽,但是善良的赤子们宁可自己饿肚子,吃野菜,也要把水旱病疬重重灾难之后仅余的些许财物,一点儿一点儿地敛聚起来,敬献到庙董庙祝们的手中。至于财东大户们,那是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时机去结交城隍、大做功德的,除了送去大量猪羊牛、鸡鸭鱼之外,陈年的佳酿,真丝的被面,绣花的龙袍,精美的摆设,都有人送到城隍山上去。把胡深的新房布置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比他在世的时候不知要显赫多少倍。
桃花水米不沾牙,奄奄一息地躺着,只剩下一丝儿微弱的气息,拖过了六天,到第七天早上,终于香消玉殒,紫玉成烟,一缕芳魂先期到达城隍庙与胡老夫子圆房去了。
由于天气太热,不能停尸;更主要的还是城隍庙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能久等了。好在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棺木、装裹也都现成,当天上午九时正,在李铁嘴的号令下,按照新娘子上轿的仪式,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在鞭炮声中,盛装入殓。另外专扎了一个彩亭,罩在大红色的棺木上,权代花轿。午时三刻,花炮三声,“彩轿”起杠了;乐班前行开路,云锣鼓钹,箫笙管笛,胡琴琵琶,奏着粗细十番乐,“显佑伯”、“永宁侯”的全副仪仗执事引导着棺木随后,接着是一溜儿小轿,抬着神亲鬼戚、经办大员。最后是新娘子的嫁妆,一杠接着一杠,哩哩啦啦的,抬了足有七八里地长,只有这个时候,桃花的娘才被准许放下楼来,按照当地女儿上轿的习惯,在大门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嚎陶大哭──从“彩轿”起杠哭起,直哭到末一台嫁妆出门,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终因伤感过甚,失泪过多,眼前一黑,訇然倒地,晕死过去。
尽管我父亲不在县里,桃花她爹也没忘记我们这家亲戚,早早地就打发知客手捧着喜帖报喜来了。我母亲一生信佛,什么鬼神都拜,对于这样的旷古盛典,当然不会放过更不会反对。按照两年前她自己亲口的许诺,只要桃花出阁,她一定带上我到双溪口去吃喜酒。所以桃花“上轿”的前一日、也就是她咽气的当天,我母亲就带着我坐了轿子赶到双溪口洪家来了。
城隍奶奶上轿的那一天,尽管我是名正言顺的城隍老爷的小舅子,但是主事的没有想到这一层,没给我单独叫一顶轿子,而是仍旧像我前一天进山一样,与我母亲同坐一轿。尽管我母亲体重不足九十斤,九岁的我体重也只有四十多斤,但是酷暑热天的,也够轿夫们一戗。我听他们与李铁嘴在讲价钱,要求加价,但是被李铁嘴狠狠地顶回去了:“给城隍老爷办差,赏你几个钱就应该知足,你还想得罪城隍老爷,多讨几个钱抓药去呀?”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彩轿起杠以后不久,就以轿子里太闷太热为理由,下轿去自己随着彩轿走,一方面让抬轿子的轻松点儿,一方面也借此多看看沿路乡民们的迎送礼节。
每逢“彩轿”经村过店,进村头出村尾,村民们都按照新娘子过境的礼节迎送。村子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还多少有点儿“菲礼薄仪”敬献给城隍奶奶以作“添箱”,以图福佑。桃花的爹坐在第一顶白布篷竹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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