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第14章


两千多年前,人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孔丘说,一个人到了四十,知道了自己能力的边界,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于是不惑。两千多年后,人平均寿命超过七十,孔丘说的依旧适用,这个老怪物。这几天冬去春来,换季节,睡得不安稳,昨夜醒来,看到你就倚在窗台边抽烟,生命就像一头驴一样蹲在你旁边,因为彼此熟悉、天人相知,驴血已经不嗞嗞作响,一时,我想,我想骑就骑,要下就下,打打小鸟、看看小星、码码小说,向死骑去而不知死之将至,一切挺好。
再问你妈好。
冯唐
22 大志
金圣叹老哥:
最近爽吗?你在黄泉,还常有盐菜和黄豆吃吗?
你对我影响挺大。你的影响不是来自你点评的《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等等才子书,不是你秀才造反被杀头,也不是来自你对于汉语现代化的贡献,而是来自于你对于小事儿的态度。你的这种事儿屄态度,在我四十岁前后,相当程度地影响了我的人生观。
比如,我最近常常在思考一个小问题:痔疮,治还是不治?
我的中学体育老师有痔疮,持续疼痛,脸上常常露出思考人生的痛苦表情,犯病严重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刚看了一宿《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和《佛教逻辑》。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坐在一个破硬质游泳圈上,在操场上晒太阳,督促我们绕着操场跑圈,他的痔疮在游泳圈中间悬空,不负重不受压,他的表情愉悦幸福,他说,如果游泳圈能透气,有风吹拂屁股,人生就圆满了。
虽然说十男九痔、有痔不在年高、无痔空活百岁,很久以来,我无痔地存在,在我自己没得痔疮之前,我无法理解体育老师的痛苦和幸福。我的痔疮来得悄然无息,多年久坐、嗜辣、耽酒、不做提肛运动,一觉儿醒来,擦屁股的手纸上沾满鲜血。医生摸了一下,说,内痔,五点位,排除直肠肿瘤,是否手术,自己决定。
手术呢,听说麻药药力过后,一个月生不如死。为了防止伤口长死,塞棉条。每次换药,杀猪叫。一个月之后,如果继续久坐、嗜辣、耽酒,很可能复发。不手术呢,身上一直有个不愈合的伤口,流血的时候,染内裤,收口的时候,肿,痒,手碰了再抓东西吃,粪口传播,肚子痛,伤口持续接触感染污物,还有可能恶变。
如果是你得了痔疮,你治还是不治?你文字论述中和痔疮最近的是“三十三不亦快哉”中的一条: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我想,你八成是不治。
我类似的拧巴还有很多,全是因为各种不同的小事儿。比如锁两次房门,比如捡起地面上的杂物,比如睡觉前一定要小便一次,比如受不了事物在自己接手之后的破损和划痕。我也知道,东西是买来用的,用,就会有划痕,就可能破损。我也知道,是表面就有划痕和破损,哪怕是全新的东西,在十倍、二十倍、一百倍的放大镜下,表面也有划痕。我甚至知道,创造、保护、毁灭必须保持平衡,即使残酷,毁灭也是必须的,仔细端详,毁灭甚至是美丽的。但是我就是看着因我而生的划痕和破损,内心拥堵,百般不爽。
我长久地自我批判,为什么能看透生老病死、名利得失等等“大事儿”,明白一切大的人生道理,却病态地纠缠于这些芝麻小事儿?“死都不怕,还怕划痕?”为了克服自己的事儿屄,我曾经有意地长期戴一块被我醉后磕出一处划痕的手表,腰里栓一块被我失手摔残左眼的一等一汉八刀白玉蝉,期望心灵逐渐适应这种不完美,花落,水流,云去,气定神闲。结果是心烦气躁,踢狗骂猫,打坐没用,修行尽失,噩梦连连,梦里全是缺了一只左眼的白玉蝉,摔残的断面一夜一夜地在梦里刺眼。
对于类似的事儿,你的处理方式是:“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复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简单说,眼不见,心不烦。
好吧,我是一个俗人,我离佛千万里,你对于小事儿的态度教育了我,我立下大志: “如果不影响他人,小处过不去,就不强迫自己过去了。大通达、小拧巴、事儿屄地过余生,就是我的大志。”
痔疮不治了,留着解闷儿,肿肿、痒痒、痛痛、每月流血不止而不死,帮助我理解女生的痛苦,提醒我生命在肉身上时时刻刻地真实地存在。
冯唐
23 大奔
范陶朱公蠡:
见信好。
据传说,约两千五百年前,你功成名就之后,晓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在月亮最圆、花开最满的夜晚,带着细软、团队和西施的胴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会稽城,泛舟五湖,成为两千五百年来私奔的典范。《越绝书》这样记载:“吴亡后,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
据报道,公元二零一一年五月十七日早间,鼎晖创投合伙人王功权五月十六日深夜在新浪微博发布消息称,放弃一切与人私奔。王功权这样表白:“各位亲友,各位同事,我放弃一切,和王琴私奔了。感谢大家多年的关怀和帮助,祝大家幸福!没法面对大家的期盼和信任,也没法和大家解释,也不好意思,故不告而别。叩请宽恕!功权鞠躬。”。王功权这样抒怀:“总是春心对风语,最恨人间累功名。谁见金银成山传万代?千古只贵一片情!朗月清空,星光伴我,往事如烟挥手行。痴情傲金,荣华若土,笑揖红尘舞长空”。
没见过你和西施的照片,不知道你们和此二王相比,谁更神仙眷侣,也没见过你给西施写的情诗,但是王功权的表白和抒怀浓过《越绝书》。
俗人,尘世间,谁不是在忙碌中希求放纵?谁不是在束缚中希求解脱。一时,为二王叫好的,被爱和勇气感动的,多于两千五百年来艳羡你和西施的人口总和。细想来,从有限的信息看,人家是主动放弃,你是知机,你是鸡贼。
但是,人真的能靠私奔彻底解脱吗?成年人彻底脱离社会环境、人生观和世界观、道德律和星空和基因,难度大于王八彻底脱离自己的壳,一身鲜血,遍体鳞伤,摇摇晃晃,娃娃鱼一样光着身子爬出来。
扯脱社会环境,难啊。
收到王功权高调私奔的微博的时候,我正在香港湾仔出入境大楼里办各种诸如智能身份证啊、签注啊、护照啊等等无聊手续,包里还有十来张各种诸如信用卡啊、借记卡啊、里程卡啊、酒店积分卡啊、口岸出入证啊、就医卡啊,一本薄薄的小说,和一叠文件,电脑里还有几十个邮件没看还有2010的税单没来得及填。大学毕业之后,自己开始管自己,和社会发生的关系越来越多,人也越活越麻烦。尝试过各种办法减少麻烦,碰得一头大包之后,发现,最省事儿的方法是耐烦:整理好这些麻烦,心里放下,世界安稳。读完王功权这个微博的一瞬间,我想,天下如此之小,私奔到哪里能没有这些麻烦呢?俩人只穿头发和彼此能遮体吗?俩人只吃彼此的身体只喝彼此的口水能果腹吗?不给现金或者信用卡,酒店能让他们住吗?他们到底是私奔还是只是去国外长期旅游啊?
扯脱人生观和世界观,难啊。
我用新浪微博之后,深切地体会到人和人是不同的。哪怕你摆出最浅显易懂的道理,还是有无数傻屄跳出来反对,以此显示自己多么与众不同,何况你亮出不是那么明确的对错。王功权私奔之后几天,骂声渐起。王功权尽力辩解,希望全世界所有人都爱他,祝福他,赞美他的私奔。未果之后,王功权在微博长叹:“年近半百,很多问题真不清楚,有些问题想问而不敢问:爱情能是完全理性的吗?婚外恋就一定不是爱情吗?爱情必需以婚姻为目的吗?如果没有爱情的婚姻不道德,那么没有婚姻的爱情也不道德吗?爱情该接受道德的审判吗?一个人能先后爱上两个人但能同期爱上两个人吗?”一个人,已经血淋淋的爱了、做了、跑了,还在乎这些世俗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如果还是在乎,跑到哪里不是雨?长期形成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仿佛绳索,绳索不除,所有的努力只能让绳索把身体勒得更紧。
扯脱道德律和星空和基因,更难啊。
范蠡你当初在春天的溪水边看到西施,用自己的男色和爱国主义和物质享受说服西施成全美人计,把她送到吴国去。你和西施私奔之后,安定下来,再到春天,再临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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