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越来越幽默 莫言》第4章


那时候已是黄昏,他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农机厂后的小山包上。如血的夕
阳照耀着山包后的人工湖,水面上流光溢彩。环湖的道路上,有成双成对的
男女在悠闲散步。他在农机厂工作几十年,竟然一次也没登上过这个小山包,
当然更没到湖边散过步。他这几十年真是以厂为家,那几十张奖状后边是一
桶桶的汗水。他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工厂,往日里热火朝天的车间孤寂地趴
在那里,敲打钢铁的理钱之声已成昨日之梦,那根留了几十年黑烟的烟囱不
冒烟了,厂区的空地上堆满了不合格的易拉罐和生了锈的收割机,小食堂后
边堆满了酒瓶子……工厂死了,没有工人的工厂简直就是墓地。他的眼睛里
热辣辣的,心里有点悲愤交加的意思。暮色越来越沉重,丛生着茂盛灌木的
山包上阴气上升,一只鸟发出一声怪叫,吓了他一跳。他揉揉酸胀的腿,站
起来,往山下走去。
山包下边,与人工湖相距不远,是一片墓地,那里埋葬着三十年前本市
武斗时死去的一百多个英雄好汉。墓地周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绿树,有松
树,有柏树,还有数十棵高人云霄的白杨。他走到墓地时,腿痛逼他坐在了
一块水泥徽子上。白杨树上有一窝乌鸦,还有一窝喜鹊。乌鸦噪叫不止,喜
鹊无声地盘旋。他揉着腿,他揉着腿看到在白杨树下那片平整的地面上,弃
着一辆公共汽车的外壳。车轮不存在了,车窗上的玻璃也不存在了,车上的
油漆也基本上剥蚀净尽。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人为什么把这个车壳子弄到这里
来。职业的习惯使他想到,这东酉可以改造成一间房屋。这时他看到,一男
一女,从墓地里鬼鬼祟祟地钻出来,像两个不真实的影子,闪进了红锈斑斑
的公车壳里。他的呼吸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一个老丁想赶快离开这里,另
一个老了却恋恋不舍。在两个老丁斗争正烈时,一阵柔美动听的呻吟声从公
车壳子里传出来。后来又传出女人压抑不住的一声尖叫,与闹猫的叫声有点
相似,但又有明显的区别。老丁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感到自己的耳朵滚烫,
连鼻孔里喷出的气都灼热如火。公车壳里签签章审地响了一阵,男人从里边
闪出来。过了几分钟,女人也从里边闪出来。他屏住呼吸,好像藏在草丛里
的小贼。直到在墓地外的树林里响起了那男人颇为雄壮的咳嗽声,他才慢慢
地站起来。
想离开的老丁和好奇的老T又斗争起来,斗着斗着,他的脚把他带进了
公车壳内。车内一团昏暗,一股潮湿的铁锈味冲鼻,地上凌乱地扭着一些灰
白的东西,他用脚踢了一下,判断出那是手纸。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喊叫:止
“师傅——了师傅一一你在哪里——?”
是徒弟吕小胡在喊叫。
他悄悄地往前走了一段,稳定了一下自己的精绪,然后接着徒弟的喊叫
回答:
“别喊了,我在这里广

吕小胡蹬着三轮,气喘吁吁地说:
“师娘快要急死了,说你出门时眼光不对头,生怕你一时糊涂寻了短见。
我说师傅保证不会寻短见,师傅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能寻短见呢?我说我知道师
傅在哪里,果然您就在这里。师傅,工厂已经这样了就去它娘的吧,饿不死土
里的蚯蚓就俄不死咱们工人阶级……”
他坐在三轮车上,看着徒弟左右摇晃的背,听着徒弟的胡言乱语,嘴里一
声不吭,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他感到有股热乎乎的力量在体内奔涌,下岗
以来的灰暗心情一扫而光,心境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明朗。车子驶进繁华街道后,
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更让他愉快无比。路边有很多烧烤摊子,浓烟滚滚,香气扑
鼻。突然一声喊叫:环保局的来了!那些摊主拖着摊车,一路烟火,飞快地逃
进了小巷。他们的逃跑是那样训练有素,毫不拖泥带水,就像鱼从水面上沉到
水底一样,顷刻之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徒弟说:
“看到了吧,师傅,鸡有鸡道,狗有狗道,下岗之后,各有高招r
车子路过一家公厕时,他伸出手拍拍徒弟的肩头,说:
“停一下”
他向白瓷砖贴面、琉璃瓦盖顶的公厕走去。一个端坐在玻璃框子里的小伙
子用屈起的手指敲敲玻璃,提示他看看玻璃上喷着的红漆大字:
收费厕所每次一元
他摸摸口袋,口袋里空无一文。吕小胡走过来,将二元钱塞进玻璃下端的
半月型小洞里,然后说:
“师傅跟我来。”
他感到一阵羞愧涌上心头,不是羞愧自己身无分文,而是羞愧自己竟然不
知道厕所还要收费。跟着徒弟进了灯火辉煌的厕所,一阵污浊的香气熏得他脑
袋发涨。地砖亮得能照清人影,他走得扭扭捏捏还差点跌了一跤。师徒二人并
排着站在小便器前,双眼盯着被冲激得团团旋转的除臭球儿,谁也不看谁。在
哗哗的水声里,他幽幽地说:
“厕所怎么也收费?”
“师傅,您好像刚从火星上下来的,现在还有不收费的东西吗于’徒弟耸
动着肩膀说,“不过收费也有收费的好处,如果不收费,咱们这些下等人只怕
在梦里也用不上这样高级的厕所呢!”
徒弟带着他洗了手,放在暖风干手器下吹干,然后走出公厕。
坐在车上,他反复搓着被干手器吹得格外润滑的糙手,感慨地说:
“小胡,师傅跟着你撒了一泡高级尿。”
“师傅,您这叫幽默!”
“我欠你一元钱,明天还你。”
“师傅,您越来越幽默!”
临近家门时,他说:
“停车。
“就差几步了,拉到家门吧!”
“不,我有事跟你商量。”
“师傅您说。”
“男人不能挣钱养家,就像女人不能生孩子,人前抬不起头来!”
“师傅说得对。”
“所以我准备出来做点事儿。”
“我看可以。”
“但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还有那么多民工,能做的事好像都有人在做了。”
“这也是实际情况。”
“小胡,天无绝人之路对不对?”
“师傅,这是圣人的语录,肯定是真理!”
“师傅今天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不知道该不该做……,,
“师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拦路抢劫,我看没有什么事不可以
做的。”
“但这事儿……好像有点犯罪··,…”
“师傅,您别吓唬我,徒弟我胆儿小……”
当他把构想向吕小胡—一说明后,吕小胡兴奋地说:
‘狮傅,这样的好点子也只有您这样的天才才能想得出来,难怪您五十
年代就造出了双轮双烨犁。您这算犯什么罪?如果您这算犯罪,那么……师
傅,您这是情侣休闲屋!不但文明,而且积德!说得难听点吧,您这也算建
了个……收费厕所吧。放开胆子干吧,师傅,明天我就叫上几个师兄帮您去
收抬!”
“这事儿就你知道,不要叫别人。”
“我听您的,师傅。”
“对你师娘也别说。”
“放心,师傅。”

他坐在墓地与人工湖之间的稀疏林子里,背靠着一棵白杨。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从他的眼前软蜒
爬上山岗。他的目光不时地穿过疏林,投射到墓地前面。他只能看到他的小屋的一角,但他的心里却
有小屋的全貌。
前几天他与吕小胡回了一趟农机厂,叫开大门,凭着几十年的老面子,在厂里搜罗了一车钱皮、铆
钉、废钢板什么的。师徒俩用了两天时间,将破烂不堪的公车壳子大修大补一番,他们把破了玻璃的窗
户全部铆上了铁皮,还用一块沉重的铁板做了个内外都可上锁的铁门。修整好车壳之后,吕小胡搞来
一桶绿漆一桶黄漆,横一道竖一道一顿好抹,将破车壳子涂得活像一辆在亚热带丛林作过战的装甲运兵
车。师徒俩退后几步,唤着油漆的清香,内心洋溢着欣喜。吕小胡说:
“师傅,成了!”
“成了!”
“是不是弄挂鞭炮放放?”
“你算了吧2”
“等油漆干了就可以开张了。”
“小胡,要是有人来找麻烦怎么办?”
“师傅放心,我表弟是公安局的。”
开业那天他激动得彻夜难眠,老婆也因为激动而不停地打嗝。凌晨四点他们就起了床,老婆一边
给他准备早饭和午饭,一边追问他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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