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第63章


的责任。正因为文化是自己选择的,当然也就比先天给予的血统更关及生命本质。
反之,如果文化成了一种固定人群的被动承担,那么,这种文化和这种人群,都会失去生命的创造,因僵化而走向枯萎。
我们为什么要接受这种必然导致枯萎的事先布置?
即使这种布置中有豪华金饰,也决不接受。
于是,耶律楚材,这个高大的契丹族男子,背负着自己选择的中华文化,出现在自己选择的君主成吉思汗之前。
然后,他又与成吉思汗在一起,召来了他在中华文化上缺漏的那部分——丘处机的道家。
这一来,成吉思汗本人也开始进行文化选择了。对于位及至尊、叱咤风云的成吉思汗来说,这种文化选择已经变得非常艰难。但是,如细雨润物,如微风轻拂,成吉思汗一次次抬起头来,对这两位博学的智者露出笑颜。
这一系列在西域大草原和大沙漠里出现的文化选择,今天想来还觉得气壮山河。
耶律楚材在表达自己文化身份时重点选择了两个方面,那就是:在成吉思汗时代呼吁护生爱民,在窝阔台时代实施理性管理。
这两个方面,使蒙古民族为后来入主中华大地、建立统一的元朝做了文化准备。
这两个方面,是耶律楚材的文化身份所派生出来的行为身份。
相比之下,很多中国文人虽有文化身份却没有行为身份,使文化变成了贴在额头上的标签,谁也不指望这种标签和这种额头与苍生大地产生关联。
经过以上整理,我们可以概括出两个相反的人格结构——
第一个人格结构:背后的民族身份是飘忽模糊的,中间的文化身份是坚定明朗的,眼前的行为身份是响亮清晰的。
第二个人格结构:夸张的是背景,模糊的是文化,迷失的是行为。
也许,在我们中国,最普及的是第二个人格结构,因此耶律楚材显得那么陌生。
什么时候,能有更多的中国人,千里跋涉来到人世灾祸的第一线,展示的是文化良知而不是背景身份,切切实实地以终极人性扭转历史的进程,那么,耶律楚材对我们就不陌生了。
最后提一句,这位纵横大漠的游子毕竟有一个很好的归宿。他的墓和祠还在北京颐和园东门里边。我每次都是在夕阳灿烂时到达的,总是寂寥无人。偶尔有人停步,几乎都不知道他是谁。
在颐和园留下他的遗迹,这件事乾隆皇帝有功。我还曾因此猜测过这位晚于耶律楚材五百年的少数民族皇帝的人格结构,并增添了几分对他的敬意。
第二十章 断裂

自从那场大火之后,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燃烧是一种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吞噬。火焰以一种灼热而飘忽的狞笑,快速地推进着毁灭。那一刻,我这一边已经准备刹时化为灰烬,哪知有一双手伸了进来,把伤残的我救出。我正觉得万般侥幸,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同时被救出的,还有自己的另一半。
我们已经失去弥合的接缝,因此也就失去了对于对方的奢望。有时只在收藏者密不透风的樟木箱里,记忆着那一半曾经相连的河山。
整整几百年,都是这样。
这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悲剧,而悲剧的起因,却是过度的爱。
那位老人对我们的爱,已经与他的生命等量齐观。因此,在他生命结束时,也要我们陪伴。那盆越燃越旺的火,映照着他越来越冷的身体。他想用烈火,把我们与他熔成一体。结果,与历史上无数次证明的那样,因爱而毁灭、而断裂。
——以上这些话,是烧成两半的《富春山居图》的默语,却被我听到了。我先在浙江省博物馆的库房里悄悄地听,后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库房里悄悄地听。一样的语调,却已经染了不同的口音。
我既然分头听到了,那就产生一种冲动,要在有生之年通过百般努力,让分开的两半,找一个什么地方聚一聚。彼此看上一眼也好,然后再各自过安静的日子。

那次焚画救画的事件,发生在江苏宜兴的一所吴姓大宅里,时间是一六五○年。那地方与画有特殊缘分,现代大画家徐悲鸿、吴冠中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富春山居图》在遭遇这场大难和大幸之前,已经很有经历。
明代成化年间,画家沈周曾经收藏,后遗失,流入市场,被一位樊姓收藏家购得。一五七○年到了无锡谈恩重手里,一五九六年被书画家董其昌收藏。转来转去二三百年间,大体集中在江苏南部地区,离这幅画作者的出生地和创作地不远。但是,在被焚被救之后,流转空间猛然扩大,两半幅画就开始绕大圈子了。两半幅画,一长一短,后长前短。长的后半段,在清代康熙年间曾被尚书王鸿绪收藏,到了乾隆年间一度曾落入朝鲜人安仪周之手,后来在乾隆十一年,也就是一七四六年,被一位姓傅的先生送入清宫。但是在这之前,已经有一幅同名的画作进宫了,乾隆皇帝还在上面题过词,因此就认定后来的这幅是赝品。
这又是一场由爱而起的断裂。因爱而模仿,因爱而搜求,因爱而误判,因爱而误题,结果,断裂于真伪之间。直到嘉庆年间,鉴定家胡敬等人才核定真伪。因此,乾隆皇帝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上当了,让赝品堂而皇之地被悉心供奉着,让真迹在另一个拥挤的库房里暗自冷笑。幸好,他那天没有像现在有些文物鉴定节目一样干脆利落:“去伪存真,把后面送进来的那件赝品灭了!”
至于那前面小半段的经历,也很凄楚。一度曾被埋没在一堆老画的册页中,后被慧眼识别,却又被移藏得不见天日,有幸终于落到了画家吴湖帆手中。浙江省博物馆得以收藏,是时任馆长的书法家沙孟海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诚意请吴湖帆转让的。
我认识吴湖帆晚年的弟子李先生,他在生前曾向我讲述了一段往事。那天,吴湖帆正在上海南京路的南京理发店理发,有一位古董商人寻迹而来,神秘兮兮地向他展示一件东西。才展开几寸,吴湖帆立即从理发椅上跳起身来,拉着古董商赶往他在嵩山路的家取钱。这位画家没见过《富春山居图》,但一眼扫及片断笔墨,就知道这就是那另一半。尽管,这个拉着古董商人急匆匆奔走的男人,理发也只理了一半。但他,哪里等得及理完?
看到了没有,从明清两代直到现代,凡是与《富春山居图》有关的人,都有点疯疯癫癫。
正是这种疯疯癫癫,使作品濒临毁灭,又使作品得以延续。中国文化的最精致部分,就是这样延续的。那是几处命悬一线的暗道,那是一些人迹罕至的险路,那是一番不计输赢的押注,那是一副不可理喻的热肠,那是一派心在天国的醉态,那是一种嗜美如命的痴狂。

并不是一切优秀作品都能引发数百年的痴狂。《富春山居图》为什么有这般魔力?
这件事说来话长,牵涉到顶级艺术作品中所包含的神秘力量。
大家似乎有一种共识,认为艺术杰作的出现必须有一些良好的客观条件,例如,经济的保障、官方的支持、社团的组建、典仪的热闹、社会的重视、民众的关注等等。正是这些条件,组成了“文化盛世”的自诩。根据这样的自诩,宋代设立了宫廷画院,称为“翰林图画院”,由宋徽宗赵佶亲自建制并不断完善。不少民间画家被遴选为御用画师,从社会地位到创作生态,都受到充分宠信和照料。宫廷画院里也出现过一些不错的作品,但是很奇怪,没有一件能够像《富春山居图》那样引起人们的痴狂。
当宋朝终于灭亡之后,宫廷画院当然也不再存在。南方的汉族画家被贬斥到了社会最底层,比之于前朝的御用画师,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是,正是在远离官方、远离财富、远离地位、远离人群、远离关注的困境下,《富春山居图》出现了。
当它一出现,人们就立即明白,宋朝宫廷画院所提供的一切优渥条件,大半是艺术创作的障碍。
其实,这个教训岂止于宋代。上上下下在呼唤的,包括艺术家们自己在呼唤的,往往是创作的反面力量。
诚然,宫廷画院的作品是典雅的、富贵的、严整的、豪华的、细腻的,什么都是了,只缺少“一点点”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呢?那就是,缺少独立的自我,因此也就缺少了生命的私语、生态的纯净、精神的舒展、笔墨的洒脱。《富春山居图》正是有了这“一点点”,便产生了魔力。
说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引出这幅画的作者黄公望了。由于他是彻底个人化的艺术家,因此他的生存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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