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235章


宗之琥点头,望着卢作孚说:“我一定照办。相信先生暂时不能回归的苦衷,毛泽东、周恩来一定能够理解。”
“这就好,”卢作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郑重地再说,“之琥你见了周恩来,试问一下,万一国民党政府撤销对加拿大贷款的担保,人民政府能否担保?”
“是。”
周围静静的,卢作孚却似感觉到什么异样,他把目光投向那个像圆镜般的舷窗外。
窗外,民生轮船成阵,又见帆影点点。渔歌唱晚……
海湾中,一只渔船绕着石门号轮船缓行,向晚,海湾无风,船帆早已落下。船老大悠悠摇桨,船舱中,那位从上个月在北碚码头就瞄上了卢作孚的身材修长的青年,此时悠悠地瞄着石门号轮船上那一处舱房。他先前瞄见一只汽艇靠上石门轮,进了这个舱,关上了舱门。现在看到,舱门重新打开。
渔船被飞驶而过的汽艇颠得上下晃动。身材修长的青年站不稳,却还是扭头望着汽艇上宗之琥背影远去,他再回头望石门号,只见船头,卢作孚目送汽艇驶出,向宗之琥挥手作别。
船老大望着青年,笑道:“看什么呢?”
这天的台湾基隆船厂,巨大的船体下,巨大的敲击声中,厂长周茂柏正与王化行说话:“卢先生可有什么话带给我?”抗战中,周曾任重庆民生机器厂厂长,至今保留着当年对民生公司总经理的习惯称呼。
王化行说:“卢总经理说,多年共事,不用多知。这种时候,只要周厂长看到船,就能看出他的心意。”
周茂柏颇受触动,短暂沉默,抬眼看去,民生公司的渠江与怒江轮停靠着,正在修理。周茂柏略一思忖,提笔在船舶受损情况单上写下:“渠、怒二轮,关键配件美国制造,本船厂无力承修。”他在船厂负责人签字栏中写下:“周茂柏”。
次日,渠江、怒江二轮一唱一和拉响汽笛,驶出基隆港湾——经民生公司海员们向台湾军方反复申请,称:民生公司在香港存有配件若干,渠江、怒江二轮获准去香港修理……
“回家了,该回家了。”卢作孚站在办公室窗前,眼见轮船入了海湾,边说边将墙上那幅地图上的轮船模型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从“台湾”移向“香港”,合着节拍,他嘴里甚至哼起川江号子。
小妹望着卢作孚,与明贤小声说话:“张群说,他是个一文钱没有的大亨。哥,你看爸爸现在这样,像不像一个‘财迷’?”
“太像了。”明贤也上前帮着搬移地图上的轮船模型,小妹数着:“一,二,三……哟,光是在香港的船就有十八条!”卢作孚听了,点头,却将目光转向地图西南方向——“重庆”为中心的长江上游。明贤与小妹随之望去,那里集中了更多的民生轮船。卢作孚望着儿女说:“刚才谁在数我的轮船?再数数。”小妹与明贤老老实实地用指头指点着轮船,一人一下地交替着开数:“一,二,三……”
“傻孩子。别数了,这一向,集中在重庆周围长江上游、川江各支流隐蔽港湾中的我民生的轮船,共有一百二十七条。”卢作孚痴痴地望着地图,小妹与明贤发现,他盯着的是“北碚”。
明贤说:“爸爸,您想北碚了?”
小妹说:“爸爸,您想妈妈了?”
“爷爷,您想婆婆了!”卢作孚正要开口,从他身后冒出一个声音——小孙女本来在外面玩,不知几时跑了进来。卢作孚一见孙儿便是一脸的笑,抱起她问:“你想婆婆不?”
“我想火车。”孙女道。明贤与小妹面面相觑。爷爷却知道孙女心思,解释道:“卢作孚的孙女坐过轮船,坐过飞机,就是没有坐过……”
“火车!”孙女接过爷爷故意留给她的话头子,“爷爷您自己答应过我,回北碚,要带我坐火车。”
这天的北碚天府煤矿,北川铁路上,运煤的火车从晨雾中冒出头来,车上载着新采的煤,搭有穿工装的人们。车过广播室,有人从窗口探出头叫道:“明达!”
火车上,穿工装的明达抬起头来应道:“哎,牛石泉!”他看到天府煤矿无线电广播工程师牛石泉正神秘兮兮地冲他招手。火车正减速,明达跳下火车。进了广播室。支在外面的大喇叭中,传出的国民党电台“国际台”的广播声:“国军正构筑坚固防线,大西南固若金汤,拒共匪刘邓军队于千里之外……”室内,牛石泉正襟危坐于工作台前,正控制播出。同时,却指着另一台小型收音机:“解放区的电台!”明达侧耳聆听,人为的电波干扰声很大,一时听不清。牛石泉探过手来,帮明达调台。声音刚清晰,又被干扰,只一句能听清:“一定要保护好卢作孚的家属……”明达望着牛石泉,牛石泉说:“人家要保护你,你还不知道?已经连续广播好几天了,每天这个时候!”
“妈哪样都不担心,妈就担心,谁去保护你爸爸?”这天黄昏,蒙淑仪在北碚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中卢作孚一家暂借小屋中,听完回家的明达的话,停了手头的绣活,说。她绣的是一条帆船行走在小三峡中。
“妈,您就放心吧,总公司的人告诉我,爸爸还在担心川江上游的这一百多条船,他还告诉四叔,一定要保护好北碚。”
“你四叔手头,那一队人马,那几条枪,够么?”
“四叔说,北碚有这么多老百姓。”儿子神秘地一笑,“还有丁小旺大师傅!”
“丁师傅?他就会做豆花!”
“豆花是我们北碚的宝!那年送大哥青年远征军,摆的就是百桌豆花百桌酒。”
“倒也是,还把你们乐大年伯伯摆出个酒王来了!”
就在这些日子里,1949年11月下旬,刘邓大军由川湘、川黔公路两路进逼重庆。国民党败军由北碚沿嘉陵江向合川往川北大撤退。所过处,江雾,爆炸燃烧的烟雾中,多少房屋与木船破损。这天清晨,败军狂奔进入北碚,路过宁静干净的当初那条九口缸街道,败军忽然发现,两旁民居,一家家人户门口,摆着大碗豆花,冒尖的豆花上,摆着小小的红油碟,红白相间,分外诱人……豆花升腾的热气后面,各家居民平静地守候门口,路口,一栋砖柱,瓦顶的房屋,临街是铺面,卢子英在人群中,默默望着败军过来,他的手,按在腰间手枪套上。败军本来狂躁,见状,面面相觑。一个娃娃兵馋涎欲滴,呆望着一个老兵,不知所措。老兵推了娃娃兵一把说:“走,走,走!”卢子英的手,从手枪套上松开,抬起,轻松地向着败军挥手作别。丁小旺大师傅长长地出了口气。眼看败军穿城而过,没入晨雾中,这一回路过北碚,当真是“秋毫无犯”。正如卢作孚与北碚区区长卢子英所预料,北碚是国军撤向川北的必经之地。可是,由于采取了相应措施,在国军撤退路过时,未发生过抢劫事件,北碚百姓的生命财产得到了保证。几天后,就在这一栋砖柱、瓦顶房屋的临街铺面前,摆满了新点的豆花,卢子英再次抬臂招手,刚送过败军的户主和丁小旺大师傅也站在门口,不过这一回,他们面向的是重庆方向,迎来的是一辆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标志的小吉普。小吉普停在卢子英与北碚百姓面前。有人拍下了一张照片,发表时还加了题目与文字说明:“《卢子英率百姓迎接解放》,前排招手者为北碚区长卢子英”。这一天,是1949年11月30日,共产党刘伯承、邓小平率二野战军解放重庆。重庆解放前,多处遭到严重破坏。
1950年春,中国大陆不再使用民国纪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未像民国以前各朝各代那样纪年。香港海湾去冬便常常在这一带打鱼的那一只渔船,正缓行。还是那位船老大,正悠悠摇桨。船舱中,那位身材修长的青年又一次被驶过的汽艇浪得站立不稳,他瞄着汽艇后座上一个穿西装、戴墨镜的人。听得船老大叫着他的名字:“咸鱼,没看出来吧?”
咸鱼问:“骆老大,他是谁?”
船老大道:“民生公司人事室主任。”
“啊,老大眼睛有毒!”咸鱼叹服,赶紧翻开手头的一本书,书中夹着几页带照片的资料,他读出:“何仁,青年时代曾在法国勤工俭学,与周恩来有旧。去年起,是民生公司常驻北京代表,专事与共党中央政府有关部门联系。”
船老大摇着桨,追随汽艇,驶向泊在前面的虎门轮问:“开春以来,他是第几回见卢作孚了?”
咸鱼赶紧翻读记录,“加这一回,第二回!”
汽艇驶近虎门轮。虎门轮船头上,似有人影独立,当是卢作孚。何仁匆匆下艇,登上轮船。
“这才叫马老板到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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