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莫言作品》-莫言作品-第59章


但我也是一个男孩的父亲,完全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放你一马。丁钩儿一躬到膝,说:兄弟,丁钩儿九泉之下也不敢忘记你的恩德。 
侦察员抬腿就跑,他路过一个大门,看到院子里挤满豪华轿车,有一些衣冠灿烂的人正在上车。他感到情况不妙,慌忙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一个修鞋的女孩坐在那里,目光呆呆地,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一家门口挂着彩色塑料条的小饭馆里,跳出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拦住他的去路,说:师傅,进去吃饭,进去喝酒,八折优惠。那女人说着把就身体贴上来,那张脸上洋溢着罕见的热情。丁钩儿说:不吃,不喝。女人拉着他的胳膊往里拽,说:不吃不喝,坐一会儿歇歇脚也好嘛!他发着横,把那女人甩了一趔趄。女人就势躺倒,哭喊着:哥哥,快来,流氓打人啦。丁钩儿一个蹿跳,想越过那女人,但双脚却被女人抱住了。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在女人身上。他爬起来,恶狠狠地踹了女人一脚。女人捂着肚子打了一个滚。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左手握着一只酒瓶子,右手攥着一把切菜刀从小饭店里跳出来。他见势不好,拔腿就跑,自我感觉极好,宛若行云流水,跑得既轻松又优雅,没有心跳气促的感觉。跑了一阵子,他回头观看,看到那追赶的男子已停住脚,站在一根水泥线杆下,劈着腿小解。他这时感到了疲倦,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身上也冒出了冷汗。双腿疲软,实在是走不动了。 
倒霉透顶的侦察员嗅着味道靠近了一个摊煎饼的活动三轮车,一个小伙子在鏊子上摊饼,一个老太太站在旁边收钱,看样子像是母子俩。他感到饥饿,喉咙里伸小手,但无钱购买。有一辆草绿色的军用摩托车很冒失地窜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煎饼摊子旁边。侦察员吃了一惊,刚要逃窜,却听到坐在摩托车斗里那个上士喊:掌柜的,给摊两张煎饼!侦察员松了一口气。 
侦察员看到这两个战士一高一矮,高的浓眉大眼,矮的眉清目秀。他们围着摊子,跟摊饼的小伙子聊天,头上一句腚上一句,跟胡说八道差不多。煎饼摊好了,抹上红红的辣椒酱,冒着一缕缕热气。两个人捧着饼吃,饼热,不停地倒着手,嘴里唏啦唏啦,吃得很香也很艰苦。一会儿工夫,两个战士各吃了三张饼。矮个子战士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瓶酒,递给高个子战士,说:喝口?高个子战士笑嘻嘻地说:喝口就喝口。他看到高个子战士嘴含住那只玲珑可爱的瓶口,夸张地嘬了一口,然后咝咝地往嘴里吸气,吸气后,又把嘴吧嗒得很响。然后说:好酒,好酒。矮个子战士接过酒瓶,仰脖嘬了一口,迷离着眼睛,极端幸福的样子,一会儿,说:真好,这他奶奶的哪里是酒!高个子战士伸手从摩托车斗里摸出两棵大葱,剥皮掐叶后,递给矮个子战士一棵,说:吃吧,正宗的山东大葱。矮个子说:我有辣椒。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几个鲜红的辣椒,不无炫耀地说:这是正宗的湖南辣椒,你要不要吃?不吃辣椒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高个子战士说:吃大葱才是真革命呢!说着,两个战士就动了怒,一个挥舞着大葱,一个挥舞着辣椒,渐渐地近了身,高个子把大葱往矮个子头上戳,矮个子把辣椒塞进了高个子嘴里。摊煎饼的小贩上来劝架,说同志同志别打了,我看你们俩都挺革命的。两个战士分开,都气鼓鼓的样子。那劝架的小伙子笑得腰都弯了。丁钩儿也觉得他们好笑,想着想着就嗤嗤地笑出声来。小伙子的娘过来说:你笑什么?我看你不是个好人!丁钩儿忙说,我是好人,绝对地好人!好人还有你这样的笑法吗?丁钩儿说:我怎么笑了?老女人一晃手,仿佛从空中摘下了一面小小的圆镜,递给了钩儿,说:你自己照照看吧!丁钩儿接过镜子,一照,不由地大吃一惊,他看到自己的双眉之间竟然也有一个流着血的圆圆的弹孔。透过弹壳,他看到有一颗金灿灿的子弹,在大脑的沟回里移动着。他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扔掉小圆镜,像扔掉一块烫手的铁。小镜子在地上滚动着,立着滚动,把一个亮亮的白点射到远处一堵褪了色的红墙上,那墙上涂着一些大字,细看竟是一条莫名其妙的标语:努力消灭酒与色!忽然他又明白了这条标语的涵义,便走上去,用手指触摸那些字,那些字滚烫,也像烧红的铁。回头看,那两个战士不见了,卖煎饼的小伙子和他娘也不见了,只剩下那辆摩托车寂寞地立在那儿。他走过去,看到车斗里还有一瓶子酒,提起瓶子晃晃,见无数的小珍珠般的气泡在酒瓶中沸腾,酒液碧绿,像用绿豆烧成的。隔着瓶塞他就嗅到了浓郁的酒香。他迫不及待地拨开瓶塞,含住瓶口,感到光滑的瓶口凉森森的插入热烘烘的口腔,产生了极度的舒适。那些碧绿的酒液像润滑油一样,连绵不绝地灌注进去,使他的胃肠像怀抱鲜花的小学生一样欢呼起来,使他的精神像久旱逢喜雨的禾苗一样振作起来。不知不觉地就把一瓶酒喝尽了。他意犹未尽地看了看空瓶,然后扔掉瓶子,踩着摩托,抓住手把,跳上车座,他感到摩托车兴奋不安地颤抖着,像一匹打着响鼻、弹着蹄子、抖擞着鬃毛、渴望着奔驰的骏马。他一松车间,摩托车颠颠簸簸地爬上大路,然后便吼叫着跑起来。他感到胯下的摩托具有高度的灵性,根本无须驾驶,他要做的事就是坐稳屁股,攥紧车把,以免从车上摔下来。于是摩托车的轰鸣就变成了马的嘶鸣,他的双腿亲切地感觉到了骏马温暖的腹部,他的鼻子也嗅到了醉人的马汗味道。一辆辆明晃晃的车辆被甩在后头,一辆辆迎面开来的车辆大睁着惊恐的眼睛,乱纷纷地躲闪到路的两边去,好像破冰船把冰块翻到两边去,好像汽艇把波浪翻到两边去。这感觉让他陶醉。有好几次,他分明感到必定要撞到那些车辆了,他甚至听到那些车辆发出了惊恐的哭叫声,但最终是化险为夷;在针一样细的间隙里,那些明晃晃的东西,总是像柔软的粉皮一样,闪到一边去,为他和他胯下的骏马让出了道路。眼前出现一条河,河上没有桥,河水在深涧里轰鸣,冰凉的泡沫飞溅起来。他一提车把,摩托就腾空而起,他感到身体变得像纸片一样轻,强劲的风把他的身体吹得弯曲起来,硕大的星斗光芒四射,挂在伸手可触摸的高度上。这不是上了天了吗?上了天不就成了仙了吗?他暗暗地思忖着,感到原先想的十分艰难的事情真要实现起来其实十分容易。后来,他看到有一个团团旋转的轮子从摩托车下甩出去,一会儿又是一个,一会儿又是一个。他惊恐地叫起来,叫声在林梢上起起伏伏前进,像风从林梢上掠过。然后他就落在地上,没有了轮子的摩托丑陋地悬在树杈上,一群松鼠跳上去,啃咬那些钢铁部件。他想不到松鼠的牙齿是恁般锋利和坚硬,啃咬钢铁,竟如啃咬腐朽的树干一样。他活动了一下腿脚,竟然灵活如初,一丝一毫也没有受伤。他站起来,有些迷惘地往四周观望,见树木参天,藤萝高挂,大朵的紫色花朵缀在藤上,像用紫色的皱纹纸扎成的假花。藤上还结着一串串的像葡萄一样的野果,颜色有紫红和碧绿两种,都极其鲜润,宛若美玉雕琢而成。那些果实呈半透明状,一看便知汁液丰富,是酿酒的上好材料。他模模糊糊地忆起,好像是女司机,或是另一个不知姓名的漂亮女人说过,有一个白头发的教授,正在山中与猴子们一起酿造全世界最美好的酒,那种酒的皮肤比好莱坞的女明星的皮肤还要光滑,那种酒的眼睛比天使的眼睛还要迷人,那种酒的双唇比性感女皇的涂了口红的嘴唇还要性感……那简直不是酒,而是上帝的杰作,是真正的神来之笔。他看到那些从树枝间射下来的明亮的光柱,白雾在光柱中缭绕,猴子在白雾中跳跃,有的呲牙扮怪相,有的给同伴理毛、捕捉寄生虫。一个身材高大的公猴子,眉毛都白了,所以也是个老猴子,摘下一片树叶,卷成筒状,放到嘴里吹着,吹出“瞿瞿”的哨声,猴子们立刻集合起来,滑稽地摹仿着人类排队的样子,站成三排,还稍息立正往左往右看齐呢!真好玩,侦察员想。他看到猴子们的腿都弯曲着,腰弓着,头颈前探,根本不符合步兵操典的要求,但他又想对猴子绝对不能苛求,人要走出仪仗队的水平,也要下半年的苦工夫,腿用绳子捆起来,腰用木板摽起来,夜里睡觉不许枕枕头。他想,不能苛求。他看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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