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第31章


雅夏坐着,默不作声,感到惊奇;他刚才还对他们怀着亲切的感情,怎么一下子变得恼火,骄傲,一心想要独自个儿待着。他转过脸去,不向别人看;那些人随即谈起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马上海阔天空地议论开了,什么买卖啦、哈西德教派啦、神圣的奇迹啦——这么许多奇迹,可还是这么许多穷困、疾病和瘟疫,雅夏想。他一边吃鸡汤煮麦片,一边撵苍蝇。他的脚一直在痛。他感到胃里吃得太胀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呢?他问他自己。去看医生?医生能帮什么忙吗?他们只有一个办法——上石膏。碘酒嘛,我自己也能抹。但是伤要是不好用那怎么办呢?一只脚受了伤,你哪儿能在绳索上翻斤斗呢。雅夏越想他的处境,越是感到严重。他几乎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受了伤,他靠什么过日子哪!他能告诉埃米莉亚什么呢?昨天他没有去看她,她一定急疯了。再说,他回家去,怎么向玛格达解释呢?他该说在哪儿过了一夜呢?如果一个人的一切——连他的爱情,都寄托在一只脚上,他还有什么价值呢?现在是自杀的时候了。
他付了帐,走出来。他又看见那个瘸子。那个人仍然在摇晃和扭歪他的脑袋,好像他硬是要把脑袋撞进一堵看不见的墙似的。难道他从来不觉得累吗?雅夏想。仁慈的上帝怎么容许一个人受这样的痛苦?雅夏心里涌起了想去看埃米莉亚的念头。他想望着同她在一起,需要同她谈谈。但是他现在这副模样,浑身肮脏,胡子也没有刮,裤子边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粪,却不能去找她。他叫住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吩咐上弗雷塔街去。他把头靠在车厢壁上,想打个脑儿。只当自己已经去世,去给自己送葬,他想。透过他合着的眼皮,他能够看到白天的亮光,这里是一片粉红色,那里是一片清凉的阴影。他留神听着街上传来的种种声音,闻着种种冲鼻的气味。他不得不用双手抓住,免得从车上摔下去。不行,我一定要改一改。这怎么能算是生活!他对他自己说。我的心境再也得不到一时的平静。我一定要扔掉魔术和女人。跟别人一样,一个上帝,一个妻子……
他时不时地稍微张开眼睛,看一看他到了哪里,恰巧经过屹立着那家银行的广场;昨天那家银行显得这么寂静和好像有不祥的预兆,现在挤满了士兵和平民。一辆装钱的大车隆隆地驶进去,押送钱的武装警卫人员坐在外面。当雅夏再从眼缝中张出去的时候,他看到特洛麦卡街的新会堂,那里是革新的犹太人做礼拜的地方。拉比们都用波兰语,而不是意第绪语布道。
他们也信教的,雅夏沉思着,但是他们不让要饭的进去做礼拜。他再向外张的时候,看到那个古老的军火库,俄国人已经把那里变成一座监狱了。铁栅栏后面坐着同雅夏一模一样的人。他在弗雷塔街下车,上楼走进他的住房。现在他头一次感到脚伤得多么厉害。他不得不把重量放在那只没受伤的脚上,拖着另一只脚走。他每次抬起那只脚,脚跟附近就感到痛得要命。他拍拍门,但是玛格达没有来开。他敲得响一点。她还在发火吗?她自杀了吗?他用拳头砰砰地捶了几下,等着。他没有带钥匙,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鹦鹉在尖叫。接着,他记起了那把万能钥匙。它仍然在他的口袋里,但是他对这把叫他丢尽了脸的钥匙感到厌恶。不过,他还是把它掏出来,开了门。屋子里没有人。床铺好了,但是谁也说不上昨天夜晚床上是不是有人睡过。雅夏走进养动物的那间屋子。他的出现使它们兴奋起来。每一只动物看来好像都想用自己的语言同他谈谈。每一个笼子里都有食物和水,所以它们既不会口渴,也不会肚子饿。窗开着,好让空气和阳光进来。“雅夏!雅夏!雅夏!”那只鹦鹉尖叫,接着瞎的闭上它的弯嘴,装出一点埋怨的神情色斜着眼看他。照雅夏看来,那只鸟好像在说:“你只是伤害了你自己,而不是我。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挣我这几粒谷于的。”那只猴子跳上跳下,它那张小脸上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和一双周围布满皱纹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故事书中那个男人的悲伤和焦急的神情,那个不幸的人在魔术禁制下变得像野兽似的。雅夏感到那只猴子好像在问:“你还不懂得一切都是空虚的吗?”那只乌鸦也想说话,但是喉咙里只是发出一阵模仿人说话的叽叽派派的鸟叫。雅夏猜想那只鸟在数落,嘲笑和说教。
他想到那两匹牧马。它们在院子里的马厩里。看门人安东尼会照看它们,但是雅夏一心想去看看——卡拉和歇伐——灰尘和灰烬。他待它们也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里,应该让它们在绿油油的牧场上吃草,不应该让它们站在闷热的马厩里。
他回进卧房,躺倒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他打算脱掉皮鞋,用冷水洗一洗那只受伤的脚,但是他太累了,没有力气这样做。他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好像昏迷过去了。
2
只有在他醒过来以后,才知道自己睡得多沉。他睁开眼,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干过什么事。有人在使劲敲前门。尽管雅夏听到敲门的声音,他没有想到去开门。他的脚痛得厉害,但是他记不得脚是怎么弄痛的。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好像瘫痪了,但是他知道记忆力一会儿就会恢复;他躺在那里,对自己的执拗感到惊奇。他又听到敲门的声音,这一次他知道他不能不去开了。他记起了发生过的事情。是玛格达吗?可是她有钥匙啊!他在那里躺了一会儿,四肢动弹不了。接着他振作精神撑起来,走去开门。他的左脚几乎不能动了。那只脚显然肿起来了,因为他的皮鞋嫌紧,脚又火热。他打开门。沃尔斯基站在门口,穿着一套浅色的衣服、白皮鞋,戴着草帽。他脸色蜡黄,脸上尽是皱纹,好像没有睡过觉似的。那双闪米特人的黑眼睛盯住了雅夏看,流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嘲笑,好像他知道昨天夜晚雅夏干过什么事似的。雅夏顿时不耐烦起来。
“怎么啦?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我收到埃卡特里诺斯拉夫来的一封电报。”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雅夏注意到沃尔斯基的手指头被烟叶熏黄了。他接过电报来看。电报邀请他到埃卡特里诺斯拉夫去演出十二场。他们保证工资可观。经理要求马上答复。雅夏和沃尔斯基走进另一个房间。雅夏极力不露出瘸腿的模样。
“玛格达在哪儿?”
“出去采办了。”
“你怎么穿得整整齐齐。”
“你要我怎么样,赤身露体吗?”
“这么一大早,你是不穿整套的衣服和结领带的啊。再说,谁把你的裤子扯破了?”
雅夏看上去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裤子哪儿扯破了?”
“就在这儿。还有,你浑身脏得要命。你跟谁打过架,还是什么来着?”
雅夏直到现在没有发觉他的裤子在膝盖那里扯破了,而且还沾着石灰。他迟疑了一下。“我受到一伙暴徒袭击。”
“什么时候?在哪儿?”
“昨儿晚上,在金夏街。”
“你上金夏街去干什么?”
“我去看一个熟人。”
“什么暴徒?他们怎么扯你的裤子?”
“他们要抢我的钱。”
“那会儿是几点。”
“早晨一点。”
“你答应过我早睡。谁知道你整宿不睡,还到街上去胡闹。请走两步。”
雅夏恼火了。
“你既不是我爸爸,又不是我的保护人。”
“对。不过你得爱惜你自己的名声和荣誉。我始终像你爸爸那样一心照顾你。你开门的那会儿,我就看出你的腿瘸了。请卷起你的裤腿,不,最好干脆把裤子脱掉。你骗我决不会有好处的。”
“对,我抵抗过。”
“你可能喝醉了。”
“那还用说,我还杀了几个人。”
“喀,离演出只有一个礼拜了。你总算好歹出了名。要是你在埃卡特里诺斯拉夫一露脸,整个俄罗斯都会来请你。你偏要在半夜里到处乱逛,天知道逛到哪儿去了。把裤子拉高一点儿。还有你的衬裤。”
雅夏听话地照办。在他的左膝盖下面,有一块乌青的伤痕,还擦掉了一大块皮。他的衬裤上血迹斑斑。沃尔斯基默不作声地用责备的眼光望着他。
“他们怎么对付你?”
“他们踢我。”
“裤子上有石灰迹子。那下面是什么?马粪吗?”
雅夏默不作声。
“你于吗不在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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