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第45章


“起先是上帝,后来是你……”
“别胡说八道。”
“我要求你为我祈祷。”
“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雅夏尔,我看到你,可是不认识你了。我没法相信真是你。”
“咱们都老了。”
“你为什么这样做啊?为什么?”
“我当时活不下去了。”
“晤,那么待在这里面好过些吗?我想念你……日夜想念你。”
舒默尔是黄昏时候来的。埃丝特亲自来通报他来了。这是个暖洋洋的夏夜。月亮升起了,天空中布满了星星。你能听到咽咽的青蛙叫,时不时地传来一阵呗诚的乌鸦啼,蟋蟀卿卿地叫。两个老伙伴隔着一个窗户,相对望着。雅夏的胡子差不多全变白了,眼睛前冒着金星。两络乱蓬蓬的鬓脚从便帽底下露出来。舒默尔的连鬓胡子也变得灰白了,两颊凹陷。他凄惨地说:“我对什么都腻烦了,一点不假。我这儿演奏,我那儿演奏。再来支婚礼进行曲,再来支祝你早安的舞曲。吃喜酒的捣蛋鬼们说来说去总是几个听腻了的笑话。有时候就在最热闹的当儿,我直想溜掉……”
“上哪儿呢?”
“我自己也说不上。也许去美国。每天总有人死去。我一睁开眼睛就问:‘延特尔,今儿个谁死了?’她的朋友们一大清早就带来这种消息。我一听说是谁,心里就发痛。”
“哈,那么美国就不死人吗?”
“我在那边认识的人不多。”
“死去的只是肉体。灵魂一直活下去。肉体就像一件衣服。衣服一穿脏,或者穿旧了,就丢在一旁。”
“我不愿意像别人所说的惹你冒火,不过你到天上去过,见过灵魂吗?”
“只要上帝活着,一切都活着。生命中不会产生死亡。”
“不过,话说回来,人感到害怕。”
“没有恐惧,人会比畜生更坏。”
“人反正已经很坏了。”
“人是可以变得好些的。全凭人自己。”
“怎么办呢?咱们该怎么办呢?”
“不伤害任何人。不诽谤任何人。甚至不生邪念。”
“那会有什么用呢?”
“如果人人都这样做人,即使这个世界也会成为天堂。”
“这是永远办不到的。”
“每个人必须尽力去干。”
“那么弥赛亚会来临吗?”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道路。”
5
结茅节一过,雨季来到。刮起了阵阵寒风;苹果从树上掉下来,腐烂;树叶枯萎了,青草变黄。天亮的时候,鸟儿鸣略了一阵,就整整一天寂静无声。仟悔者雅夏害感冒了。他的鼻子塞住,一直不通。一阵阵剧痛经过他的脑门,直传到太阳穴和耳朵上。他的嗓子发哑。夜晚,埃丝特听到他在咳嗽。她在床上待不住了,就披着晨衣、极拉着拖鞋,来到他那里,求他离开这个他用来禁铜自己的牢房;但是雅夏回答说,“野兽一定要关在笼子里。”
“你要把自己糟蹋死啦。”
“比害死别人要好。”
埃丝特回到床上,雅夏回到草荐上。他穿着衣服睡,紧紧地裹在他的毯子里。他不再感到冷了,但是仍然全无睡意。他听见木瓦屋顶上滴答的雨点声。地面下有一阵沙沙声,好像辍鼠在那里打洞,或者有一具尸体在坟墓中翻身。他,雅夏,害死了玛格达,也害死了她母亲,害得博莱克关进牢房,使泽茀特尔落到这个地步。埃米莉亚呢,他认为,也同样不再在人间了。她常说雅夏是她的最后一线希望。毫无疑问,她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么海莉娜眼下在哪儿呢?他每一天、每一个钟头都想念着她们。他在心里向死人的灵魂呼吁,求她们给他一个征兆。“玛格达,你在哪里?”他在黑夜中喃喃低语。“你这受难的灵魂怎么啦?”她知道我在想念她,在苦修赎罪吗?要不,正像《传道书》中所说的,“死了的人,毫无所知”。如果正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一时自以为在黑暗里看见一张脸,一个身影。但是一转眼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上帝默默无言。天使们是这样。死人也是这样。甚至恶魔们也不做声。一条条信仰的渠道像他的鼻子一样塞住了。他听到的抓扒声音——不过是只田鼠罢了。
他合上眼睛,他打起吨来。睡梦里,死人来到他身边,不过什么也没有透露,讲的都是胡言乱语,做了一些疯狂的古怪的动作。他猛的惊醒过来。他企图把这些梦重新回忆出来,但是刚一开始,这些景象便烟消云散。有一点是肯定的——什么也记不得。他做的梦都是违反常情、前后矛盾的——是孩子的呼叨,或是疯子的胡诌。
为了打消邪念,雅夏吟诵起《祝福词背诵指南》来:“黄昏何时始可背诵示玛?从祭司进入圣殿,吃举祭的饼时开始……”他念完第一段,准备念第二段的当儿,陷入了新的幻想。埃米莉亚仍然活着。她在卢布林买了一份房产,叫人从她卧房里挖一条地道,直通他的小屋。她前来委身与他。她赶在天亮以前匆匆忙忙地回去。雅夏哆咦了一下。他一时放松了警惕,幻想便像老鼠或者妖精似的乘虚而入。它们盘踞在他心里,随时准备来败坏他。但是它们是什么呢?从人的生物学观点来看,它们是什么意图呢?他慌忙念起第二段来:“清晨何时始可背诵示玛?一旦天色可以分辨青白即可。埃利泽拉比说‘可以分辨青绿’。”雅夏还想再念一点,但是没力气念下去了。他伸手摸遍自己那消瘦的身躯、浓密的胡子、舌苔发厚的舌头、牙齿——大多数已经松动了。难道就这样子一直到死吗?他拿不准。我将永远不得安宁吗?如果正是这样,那就让末日来临吧!
他心想把身子翻到另一面,但是害怕弄乱自己身上盖的毯子和破衣服。周围是一片寒气,随时会透进他的身子。他又感到想要撒尿,但是他硬憋着。他的身子里怎样会积起这么多的尿啊?他鼓起力量,开始喃喃地念第三段:“沙买派学者说,‘黄昏时分,凡背诵示玛者均得躺卧,但清晨时分则应站立,书上如是写着:当你躺下和当你起身的时分……’”他睡着了,梦中感到非撒尿不可了。他走进茅房,但是埃米莉亚站在那儿。尽管他很窘,她却微笑着说,“你该怎么干就干吧。”
天刚亮,雨停了,开始下雪——那是冬天的第一场雪。东方积聚着一团团浓云,太阳一出来,天空显出一片粉红色和黄色。朝阳的火焰似的光芒照着了一朵云的边缘,把它染成弯弯曲曲的火红色。雅夏爬起身来,摆脱了夜间的疲劳和夜间的疑虑。他从前读到过关于雪花的形状,如今证实了他学到的东西。落在窗台上的雪花,朵朵都是六角形的,有着一整套的枝茎和刺、图形和附件,由那只无所不在的——在土地和云朵里、在黄金和腐尸中、在最遥远的星星和人的心坎里——无形的手造成的。人们如果不把这股力量叫做上帝,还能叫什么呢?雅夏问他自己。如果管它叫自然,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回想起《诗篇》中的一节:“造耳朵的,难道自己不听见吗?造眼睛的,难道自己不看见么?”他想寻找一个征兆,可是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在他身内身外,上帝无不显示他存在的征兆。
埃丝特早就起床了;他看得见正屋烟囱里冒着烟。她在给他做饭菜。雪还下个不停,然而这一天鸟儿叫得时间比往常长。这些神圣的动物除了一身羽毛和偶尔弄到的面包屑以外别无所有,却从它们栖身的场所发出欢乐的鸣聘。
唉,我延宕得太久啦!雅夏说,接着他脱下上衣和衬衫,用罐子里的水洗起脸来。他从窗台上取了点雪,用来擦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痰全都咳出来。塞住的鼻子也通了,真像是个奇迹似的。他的肺又吸饱了早晨凉爽的空气。他的喉咙也好受些了,接着他开始用响亮的声音做起晨祷来。“我感谢上帝。”“你的教义多么完美!”“我的上帝啊,你给我的灵魂是纯洁的;你创造了它;你塑造了它;你把它注入我的心里;你把它保存在我身体里;而你会把它从我身体里取走,但是将来会把它归回我。”他然后披上祈祷巾,戴上祈祷盒。赞美上帝,他,雅夏,并不是关在一间真正的牢房里。在这儿,他的小屋里,他可以出声地祈祷,研读犹太经典。只离开他几步路,就是他那忠心的妻子。可尊敬的犹太人,殉道者和圣人的子孙,请求他指教,祝福他们,好像他是个拉比。尽管他犯了大罪,上帝怀着怜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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