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第91章


像一阵风把军爷和卖弄风情的小女子刮到了台后,身披着大猫衣的义猫在急
急如狂风的锣鼓声中又登场。他潇洒地跑下几个圆场,然后就在戏台正中落座,
抑扬顿挫地开始了念白:“某乃猫主孙丙是也,某早年习唱猫腔,带着戏班子走
遍了四乡。金能唱大戏四十八出,演遍了古往今来帝王将相。金到中年之后,口
出狂言,得罪了高密知县。
高密知县化妆蒙面,将俺的胡须拔光,毁了俺的戏缘。俺将戏班子托付他人,
回乡开了一家茶馆卖茶度日。某妻小桃红美貌贤惠,育有一男一女心肝儿郎。可
恨那洋鬼子入侵中华,修铁道坏风水恁的猖狂。更有那小汉奸狗仗人势,抢男儿
霸女子施恶逞强。某妻子大集上遭受凌辱,从此就晴天里打雷起了祸殃。某哭哭
哭哭哭断了肝肠~~某恨恨恨恨恨破了胸膛~~义猫在台上翻花起浪地慷慨悲歌,
在他的身后,群猫执朝持枪,一个个怒火万丈。台下群情激昂,咪呜声,跺脚声,
震动校场。震动校场,尘土飞扬。余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不祥的阴云渐渐地笼
罩了天空。刘朴的提醒声声在耳,余的脊背一阵阵发凉。但面对着台上台下似乎
是走火入魔的演员和群众,余感到无能为力,就像一只手拉不住奔驰的马车,就
像一瓢水浇不灭熊熊的烈火,事到如今,只能是听天由命,信马由缰。
余退到席棚前冷眼观察,升天台上,只有老赵甲手持一根檀木橛子,默默地
站在席笼一旁。孙丙的呻吟声完全被台下的呼喊淹没,但余知道他肯定还是好好
地活着,他的精神肯定是空前的健旺。传说中一个高密人远在他乡生命垂危,忽
听到有人在门外高唱猫腔,他就从病榻上一跃而起,眼睛里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孙丙啊,你虽然身受酷刑生不如死,但能看到今天的演出能听到今天的歌唱——
为了你的演出为了你的歌唱——你也不枉了为人一场。余往人群中放眼,寻找着
赵家的痴儿,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小甲爬到了戏楼的柱子上,咪呜咪呜的怪叫
着,身体像熊一样滑下来,然后又像猫一样爬上去。余寻找着孙家的眉娘,看到
了看到了,看到了她披头散发,正在用一根棍子抽打着一个行役的脊梁。这样的
狂欢不知何时能止,余想抬头看看时辰,却发现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大约有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德国士兵从通德书院里跑出来。余暗暗地叫了一
声苦,知道大祸即将临头,急忙迎上前去,拦住他们其中的一个手持短枪的小头
目,想把眼前的事情对他细说端详。军……爷,王八蛋你就算是个军爷吧,军爷
眼珠子碧绿,宛如两条葱叶,他咕噜了一句什么话余不清楚,然后他一巴掌就把
余扇到一旁。
士兵们跑向升天台,他们步伐沉重,踩得木板嗵嗵作响。用粗大的松木支撑
起来的高台晃晃荡荡,仿佛支撑不住这突然增加的分量。余对着戏台上的人们和
戏台下的人们大声喊叫:停止——停止——停止吧——但余的喊叫微弱无力,就
像用棉花团儿击打石头的厚墙。
士兵们在升天台上排成了密集的队形,与戏台上的演员遥遥相望。此时戏台
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混战,几个扮猫的演员,与几个扮成虎狼的演员,噼噼啪啪打
成一团。义猫端坐在戏台正中的一把椅子上,用直逼青云的歌喉,为他们伴唱。
这又是猫腔的一个不同寻常之处:在武打的过程中,始终有一个演员在伴唱。有
时候伴唱的内容与剧情并没有直接联系,结果是属于剧情中的内容的武打,似乎
变成了为独唱者的伴舞。
哎哟爹来哎哟娘~~哎哟俺的小儿郎~~小爪子给俺搔痒痒~~小模样长得
实在是强~~可怜可怜啊把命丧~~眼睛里流血两行行~~咪呜咪呜~~咪呜咪
呜~~余用乞求的目光仰望着升天台上的德国士兵,余感到一阵阵的鼻酸眼热。
德意志的士兵们,据说你们那里也有自己的戏剧,你们也有自己的风俗,拿着自
心比人心,拿着自身比人身。你们不要以为他们是在向你们挑战,你们不要把他
们和孙丙领导的抗德队伍混同起来,固然孙丙的队伍也都涂画着脸谱,穿戴着戏
装。现在在你们眼前的是一个纯然的戏班子,他们的演出看起来很是癫狂,但这
是猫腔戏本身传统,他们的演出是遵从着古老的习惯:为死去的人演戏,让死人
升天;为弥留之际的人演戏,让他欣慰地告别人世。他们的戏是演给孙丙看的,
孙丙是猫腔历史上继往开来的人物啊,猫腔戏在他的手里才发展成了今天这样辉
煌的模样。他们演戏给孙丙看,就像给一个临终前的酿酒大师献上一杯美酒,既
合乎人情,又顺理成章。
德国士兵们,将你们端起来的毛瑟大枪放下吧,放下啊,求你们啦,你们要
通情达理啊,你们不能够再屠杀余的子民啦,高密东北乡已经血流成河,繁华的
马桑镇已是一片废墟,你们也是父母生养,你们的胸膛里也有一颗心,难道你们
的心是用生铁铸造的吗?难道我们中国人在你们的心目中是一些没有灵魂的猎狗
吗?你们的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难道夜里不会做恶梦吗?放下你们手中的武
器吧,放下,余大声喊叫着向高台奔去,余边跑边喊:不许开枪!
但余的喊叫活像是给德国士兵下达了一个开始射击的命令,只听得一阵尖厉
的排枪声,如同十几把利刃划破了天空。从德国人的枪口里,飘出了十几缕白色
的硝烟,犹如十几条小蛇,弯弯曲曲地上升,一边上升一边扩散,燃烧火药的气
味扑进了余的鼻腔,使余的心中竟然产生了悲欣交集的感觉,悲的是什么,余不
知道;欣的是什么,余也不知道。热泪从余的眼睛里滚滚而出,眼泪模糊了余的
视线。余泪眼模糊地看到,那十几颗通红的弹丸,从德国士兵的枪口里钻出来后,
团团旋转着往前飞行。它们飞行得很慢很慢,好像犹豫不决,好像不忍心,好像
无可奈何,好像要拐弯,好像要往天上飞,好像要往地下钻,好像要停止不前,
好像要故意地拖延时间,好像要等到戏台上的人们躲藏好了之后它们才疾速前躜,
好像从德国士兵的枪口里拉出了看不见的线在牵扯着它们。善良的子弹好心的子
弹温柔的子弹恻隐的子弹吃斋念佛的子弹啊,你们的飞行再慢一点吧,你们让我
的子民们卧倒在地上后再前进吧,你们不要让他们的血弄脏了你们的身体啊,你
们这些圣洁的子弹啊!
但戏台上那些愚笨的乡民们,不但不知道卧倒在地躲避子弹,反而是仿佛是
竟然是迎着子弹扑了上来。炽热的火红的弹丸钻进了他们的身体。他们有的双手
朝天挥舞,张开的大手好像要从树上揪下叶子;有的捂着肚子跌坐在地,鲜血从
他们的指缝里往外流淌。戏台正中的义猫的身体连带着凳子往后便倒,他的歌唱
断绝在他的喉咙胸腔。德国人的第一个排子枪就将大部分的演员打倒在戏台上。
赵小甲从柱子上滑下来,傻愣愣地四处张望着,突然他就明白了,他捂着脑袋朝
后台跑去,嘴里大喊着:“放枪啦~~杀人啦~~”
余想德国人没把攀爬在柱子上的小甲当成射击的目标,可能是小甲身上的刽
子手公服救了他阶性命。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可是众人注目的人物。放第一个排
子枪的德国士兵退到了后排,来到了前排的德国士兵齐齐地举起了枪。他们的动
作迅速,技术熟练,似乎是刚刚把枪托起来,余的耳边就是第二排震耳欲聋的枪
响。似乎他们在托枪的过程中就扣动了扳机,似乎他们的枪声未响戏台上的人们
就中了子弹。
戏台上已经没有了活人,只有鲜血在上边流淌。台下的群众终于从猫腔中苏
醒过来,余的可怜的子民啊……他们连滚带爬着,他们你冲我撞着,他们鬼哭狼
嚎着,乱成了一团。余看到升天台上的德国士兵都把枪放了下来,他们的漫长的
脸上,都带着一种阴凉的微笑,就像乌云密布的寒冬天气里一线暗红的阳光。他
们停止了射击,余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悲喜交集,悲得是高密东北乡的最后一个
猫腔班子全军覆没,喜得是德国人不再开枪射杀逃亡中的百姓。这是喜吗?高密
知县啊,你心中竟然还有喜吗?是的,余的心中还有喜,大喜!
猫腔班子的血汇合在一起,沿着戏台边缘上的木槽流到了翘起在戏台两角的
木龙口里,这里原是排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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