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笔记》第106章


按理说,自从我和王朝权离婚后,他在我心中就已经成为死灰了,难道死灰也可以复燃吗?
“活在真实里”,这是卡夫卡在他的日记里写过的一句话,这似乎是我的第三条路。但我却搞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我,是坐在办公桌前翻报纸的我,还是回到家中孤独地站在镜子前的我?是痛恨彭国梁的我,还是觉得愧对王朝权而经常在内心忏悔的我,是作为普通的女公务员的我,还是作为普通漂亮女人的我,我觉得都是,也都不是。最让我不自信的是每天收收发发的工作,是个人都能干,一晃儿进办公厅也十来年了,好像东州市每年增长的GDP,与我无关,不断被创造出来的生产力与我无关,甚至连像河水一样不断流逝的时间也与我无关,我的日子不是一天一天流逝的,而是像综合二处墙上挂的石英钟的指针一样,是一圈一圈地循环的,我每天像是一只母猪一样躲在这种循环运动中,百无聊赖地活着,似乎这就是我的“真实”。即便如此,我也无暇在喧嚣的白天体会这种“真实”,必须躲在夜晚的梦中才会发现原来我的生活轨迹不是疯狂向前的,而是在表盘上日复一日,沿着同样的轨迹转圈的。唯一不同的,就是我红杏出墙的那段日子,我像是发射升空的火箭承载的卫星尚未入轨,亦或是离轨的流星划破夜空,总之,我看见了自己,我发现了自己,我迷醉过自己,我憧憬过未知。尽管是以一种放荡的方式,一种背叛的方式,也为我的放荡和背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那段日子让我懂得并非所有的女公务员都称得上是女人,对我来说,“活在真实里”,就是做一名称得上女人的女公务员。然而,套用一句老句式说,就是做女人难,做女公务员更难,做称得上女人的女公务员更是难上加难。
我现在累了,连坠落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鲁迅说得到,应该找到来的路,其实我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寻找过,但是每次都像一只小鸟一样在鸟笼子里扑腾,终于有人摘下厅堂里的鸟笼子,我以为要放我出去呢,此人却拎着鸟笼子走出厅堂,然后将我挂在院子里的树上,随后取来一把猎枪瞄准了我,我吓坏了,拼命喊:“朝权,那个人要杀我,快救命啊!”这时那个人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戴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听声音像是彭国梁,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枪响了,倒下的却不是我,而是用猎枪瞄准我的人,我定睛一看,房顶上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枪筒还胃着烟的手枪,他潇洒地吹了吹枪筒,一个鱼跃从房项上飞了下来,走到鸟笼子前轻声说:“贝贝,不要怕,是我!我是王朝权。”话音刚落,房顶上又出现一个人,门板身材,我仰头一看,正是许智泰,他端着一把猎枪咆哮道:“大逆不道的五朝权,你连彭市长也敢杀,拿命来!”说时迟、那时快,许智泰的枪响了,我惊叫道:“朝权,小心!”王朝权似乎早有准备,他身子轻轻一缩,躲过子弹,回手就是一枪,只听许智泰大叫一声,捂着胳膊就逃,王朝权断喝道:“助纣为虐的东西,哪里跑!”说着一个纵身,飞身上房,追许智泰而去。我在笼子里拼命喊:“朝权,别追,先放我出去!”然而王朝权和许智泰已经无影无踪,此时倒在地上的彭国梁又苏醒过来,他吃力地爬起来,伸出血淋淋的大手企图捏死我,我拼命挣扎,大惊而醒。醒了以后,我再也不敢入睡,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周公解梦》,虽然找到了,却没有关于我的梦的解释。我又赶紧找出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翻看,发现梦有显意和隐意,一些重要的梦的隐意未必在梦的显示中出现,如果不加以分析,则发现不了这个隐意的存在。梦还有象征功能。在我这个梦中,王朝权走到鸟笼子前一句“贝贝,不要怕,是我!”叫的我是春心荡漾,我拼命想这句话的显意和隐意,使劲琢磨这句话的象征意义,然而无论怎么解释,都认为自己是想入非非,索性不再想,倒是许智泰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匪夷所思,不过许智泰出来保护彭国梁明显是梦的显意,但是王朝权追捕许智泰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这背后定是梦的隐意,莫非这个梦预示着许智泰要出事吗?我连忙摇头,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我孤独地坐在床上,觉得全世界都快将我遗忘了。米兰·昆德拉认为梦是一种想象游戏,我却并不觉得仅仅是游戏,我不断重温着刚才做过的梦,觉得最具象征意义的还是鸟笼子,我变成了一只小鸟被关在里面,这是不是一种真实,鲁迅说:“如果是一只小鸟,则鸟笼子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如此看来,我的确是被关在鸟笼子里太久了,对我这样一只小鸟来说,彭国梁们的确是鹰、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总之是完全有能力伤害小鸟的,再加上翅子早就被关得麻痹了,连飞翔的能力都没有了,剩下的便只有躲在笼子里了,我忽然明白了,“躲在笼子里”就是“活在真实里”。对我来说,综合二处就是这个笼子,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这里,否则必将伤痕累累。
不出黄小明的预料,市委组织部果然派考核小组到办公厅考核杨恒达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杨恒达即将升迁引起了许智泰的极大不满,按常理说,杨恒达腾出处长的位置,许智泰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顶上,但是许智泰似乎早就明白了,即使杨恒达腾出处长的位置,新任常务副市长也不可能用他当处长的,怕是早就有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如果彭国梁不出事,杨恒达升迁,我相信许智泰一定能顶上,或许正因为如此,许智泰对杨恒达升迁才颇为不满。他认为,彭国梁对杨恒达有知遇之恩,在领导受难时,正是报恩之际,你杨恒达阳奉阴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然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领导的苦难当成了自己升迁的机遇,简直是卑鄙小人。因此,许智泰不仅在考核小组成员面前没说一句好话,还像当年挤走赵忠一样动员我和朱大伟讥弹杨恒达,我当时哼哼哈哈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朱大伟却一反圆滑的故态,旗帜鲜明地丧示不能这么做,还慷慨激昂地列举了一大堆杨恒达的优点,说得许智泰瞠目结舌,气呼呼地摔门而去,我瞥了一眼暗自得意的朱大伟,心想,看来朱大伟早就知道杨恒达升迁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而且与往常不同的是,朱大伟说话底气足了许多,看来离接任宋道明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我望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竟觉得所有的人都可能是综合二处的过客,只有我和墙上的石英钟才是真正的主人。我问朱大伟怎么看许智泰的反常态度?朱大伟不屑地说:“贝贝姐,不接受失败并且再试的人是做不成领导的。在官场上明珠投暗的人能有什么前程?还是那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什么是时务?杨处长升任办公厅副主任就是时务,这是刘市长亲点的人,你说这不是时务什么是时务?老许连这点时务都看不出来,难怪当了十几年副处长;更可悲的是,彭国梁明明大势已去,还整天为人家鸣冤叫屈,和彭国梁的老婆沆瀣一气,上蹿下跳,伙同林永清干扰办案,也不知道他图什么?也不想一想,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能挡住历史的车轮吗,贝贝姐,我把丑话说在这里,老许像是走火入魔了,我看他不把自己折腾进去是不会罢休的。”
朱大伟的话让我为许智泰捏了一把汗,因为眼下办公厅无人不知朱大伟的女朋友是专案组的,更可怕的是朱大伟是学政治学的,悟性又高,这两年历练的越来越像个小阴谋家了,我认为他目前是综合二处政治嗅觉最强的,东州官场徒然变得像火光冲天的战场,每个人都变得像昆虫一样本能地向着光亮蠕动,只有许智泰像一只巨大的鼹鼠寻找着洞穴,鼠类是不喜欢阳光的,但是什么也阻挡不住阳光,这就是事实。但丁的《神曲》告诉我们,人可以升华为天使,人也可以堕落成魔鬼,但我认为绝大部分人是既不升华,也不堕落的,他们只是活着,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自从我的皇后梦破灭后,我再也不相信什么天堂和地狱,米兰·昆德拉认为,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正因为如此,他笔下的萨比娜才认为,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我也希望抓住赫拉克勒斯的巨人之帚,将头脑中的全部欲望清扫干净,可是清扫干净头脑,还能清扫干净这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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