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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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潘坚已经把格莱的命令传达下去了,格莱进来时,他的这位助手正吸完第六斗烟,吸得昏昏沉沉,在舱房里踱来踱去,来回碰着椅子。已是黄昏时分,透过敞开的舷窗投进一束金光,把船长的漆帽檐照得一闪一闪的。
“一切准备就绪,”潘坚阴郁地说,“您要是愿意,就可以起锚了。”
“潘坚,您本应该比别人更了解我,”格莱温和地说,“我现在做的事并没有什么秘密,只要我们在利里安河上一抛锚,我就把全部底细告诉您。您不要再浪费这么多火柴,吸这些下等雪茄了。去吧,起锚吧。”
潘坚讪讪地笑笑,搔了搔眉毛。
“这当然啦,”他说,“其实,我倒没什么。”
潘坚走后,格莱凝视着半开的房门又稍坐一会儿,然后便回到自己的卧舱。他在房中时而坐着,时而躺着,时而又谛听着起锚时锚链绞在绞盘上的隆隆声。他准备到前甲板上去,可是想了想又回到桌前用手指在漆布上很快地画着直线。门上砰的一声拳击驱散了他的焦躁情绪,他拧了拧房门的钥匙将列奇卡放了进来。水手粗声喘着气,那副神气就像一个飞报死刑消息的使者。
“我的眼睛和鹰眼一样,从码头上一看见咱们的小伙子们往手心里吐着唾沫,在绞盘旁边忙活,就对自己说:‘快飞吧⑤,列奇卡。’”他急匆匆地跑起来,“于是我就飞开了,我对着摇舢板的直喘,他紧张得都出了汗。船长,您是不是要把我丢在岸上呀?”
“列奇卡,”格莱仔细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说,“我最迟等你到明天早晨。你往后脑勺儿上浇了冷水吗?”
“浇了。虽说不像往肚子里灌的酒那么多,可是浇了。事情都办妥了。”
“说吧。”
“不用说,船长,都在这儿写着您拿去看吧。”
“我费了好大劲儿。我走啦。”他又添了一句。
“到哪儿去?”
“我从您的眼神儿里看得出,您怪我往后脑勺儿上浇冷水还浇得不够。”
他一转身,像个瞎子似的怪模怪样地走了出去。格莱打开那张纸,只见上面画着一些大概连画笔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像东倒西歪的栅栏似的图形。这就是列奇卡写的东西:
“遵照指示,五点钟以后我在街上溜达。那幢灰顶房子的两侧各有两扇窗户,房前有片菜园。那位女士出来过两次:一次是打水,一次是取引火柴。天黑以后我往窗子里张望了一会儿,可因为有窗帘,什么也没看到。”
接下去谈的是姑娘家里的情况,这显然是列奇卡在酒馆的桌边听来的,因为在这简短报告的末尾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开销的账目里还包括我自己加进去的一点儿花费。”
然而这报告里讲的实质上都是我们在第一章里已经知道的东西。格莱把那张纸往抽屉里一丢,吹声口哨叫来值班水手,派他去把潘坚找来。但是大副没有来,来的是领航员阿特乌德,他一面走进房来,一面抻着卷起的衣袖。
“我们已经解了缆,”他说,“潘坚派我来问您有什么吩咐。他正在忙,有几个人带着各式各样的喇叭、铜鼓和提琴一类的东西和他吵闹。是您让你们来‘秘密号’的吗?潘坚请您去,他说,他都被搞糊涂了。”
“对,阿特乌德。”格莱说,“确实是我找来的乐师。您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暂时先到底舱去。过一会儿。就知道怎样安排他们了。阿特乌德,告诉他们和全体船员,过一刻钟我就到甲板上来。让大家集合。您和潘坚当然也要听听。”
阿特乌德把左眉挑得像枪上的扳机似的,侧着身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这十分钟格莱是双手捂着脸度过的,他既不是在准备什么,也没任何打算,只是想让头脑安静一会儿。但此刻人们已怀着充满猜测的好奇心在焦急地等待他。他出来时看到大家脸上的表情都仿佛是在期待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但由于他自以为所做的一切都很自然,因而对别人的紧张神情多少感到有些懊恼。
“没有什么特别的,”格莱说着坐在舰桥的梯子上,“我们在河口一直要停到把所有的索具都换过。你们已经看到那些送来的红绸子了,就是要用它来给‘秘密号’做上新帆,由做帆的能手布林特来指导。然后咱们就起航,到哪儿去我不能说,反正离这儿不远。我要到我的妻子那儿去。她现在还不是我的妻子,但她会成为我的妻子。我需要鲜红色的帆篷,是为了让她按我们约定的那样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我们。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们看,这儿并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所以就不要再提它了。”
“是啊。”阿特乌德说。他从水手们的笑脸上看出,他们既高兴又不知所措,同时又不敢说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船长……我们当然不好说什么,就照您的意思办。我祝贺您。”
“谢谢!”
格莱用力握了握领航员的手,而后者使尽浑身力气回握了一下,使得船长松了手。随后所有人都一一走过来,拘谨而亲切地喃喃地道了贺。谁也没有喊叫和起哄,船员们从船长的不甚连贯的话语里觉出了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潘坚心头的负担涣然冰释,他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变得快活了。只有一位船上的木匠似乎还感到有些不满足,他有气无力地握着格莱的手问道:“船长,您是怎么产生这个念头的呢?”
“就像你的斧头砍下去那样,”格莱说,“齐梅尔,让我们见见你的伙计们吧。”
提琴手拍着乐师们的背,把七个穷得邋邋遢遢的人从人群里推了出来。
“喏,”齐梅尔说,“这位是长号手,他不是吹号,而是像放大炮。这两个没长胡子的小伙子是吹军号的,他们一演奏,你立刻就想去打仗。然后就是这位吹黑管的,吹铜号的,还有第二提琴手,他们在配合我这个活泼的乐队主角方面极其在行而这位是我们这个快乐行业的大老板,鼓手弗利茨。您知道打鼓的一般都哭丧着脸,可这位敲起鼓来兴致勃勃,而且派头十足。他的演奏坦荡率直,就像他的鼓捶子一样。格莱船长,事情办得还可以吗?”
“好极啦,”格莱说,“已经在底舱为你们腾出铺位,也就是说,这次舱里装的将是些‘诙谐曲’、‘柔板’和‘紧板’,大家解散吧。潘坚,解缆开船!两小时以后我来接你的班。”
这两小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因为有一种内在的乐声,犹如脉搏伴随着血管一样,始终同他的意识形影不离。他想的、要的、渴望的只是一件事。作为一个惯于行动的人,他在思想上已赶在事件进程的前面,他惟一惋惜的是,他不能像移动棋子那样简单、迅速地推动这一进程。紧张的情绪酷似一口在他头顶上铛铛作响的大钟,它那震耳欲聋、令人烦躁的轰鸣很快响彻了他的全身,然而他在外表上却平静如常。这种内心的波动状态迫使他数起数目来:“一、二……三十……”一直数到了“一千”。这个数数练习确实见效,他终于能冷静客观地考察一下他的全部行动了。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他竟想像不出阿索莉的内心世界,因为他甚至没同她谈过话。他仿佛在什么书上读到过,说是要想大致了解一个人,只要设想自己就是他,而且模仿着他的面部表情就能办到。于是格莱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并非他所固有的奇怪表情,胡髭下面的嘴唇也挂着一丝柔顺的微笑,可是格莱猛然醒悟了过来,哈哈地笑了一阵,便接替潘坚去了。
天色已晚。潘坚竖起上衣领子,一面在罗盘旁边走动,一面对舵手说着:“左,四分之一向位,左。停。再转四分之—。”“秘密号”正张着一半船帆顶风行驶。
“告诉您,”潘坚对格莱说,“我很满意。”
“满意什么?”
“满意您所满意的东西。我全明白了,是站在这舰桥上弄明白的。”他狡猾地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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