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 莫言》第8章


翻译对孙五说:〃喂,再割!〃
孙五在原地转着圈,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父亲看到他满脸油
汗。眼睛眨得像鸡啄米一样迅速。
罗汉大爷的双耳底根上,只流了儿滴血,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
变得非常简洁,
鬼子军官又吼了一声。
翻译说:〃快点割!〃
孙五弯下腰,把罗汉大爷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来,放进日本兵托着
的瓷盘里。日本兵两根胳膊僵硬地伸着,两眼平视,像木偶一样从人群
前走。父亲觉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儿乎抠迸自己肩头肉里。
日本兵把瓷盘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两口,又吐出来。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嶙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
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儿把皮带一松,狼狗扑上来,两只前爪按着孙五的肩头,一
嘴利齿在孙五面前晃。孙五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日本官打一个唿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翻译官说:〃快剥!〃
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在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
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
〃剥吧,操你祖宗,剥吧!〃
孙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欷谇谇
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
出了一棱棱的肉……
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
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
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大爷被剥成一
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的苍蝇漫天飞舞。人群
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到地上,哭声震野。当天夜里,天降大雨,把骡马场
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罗汉大爷的尸体和皮肤无影无踪。村里流传
着罗汉大爷尸体失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代传一代,竟成了一
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谛·
〃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我拧下他的脑袋做尿壶!〃太阳越升越小,
发出白炽的光线,高粱上的露水唏了,野鸭子飞走了一批,又飞来一
批。冷支队的人还没到,公路上除了偶尔窜过野兔外,再无一个活物。
后来又鬼鬼祟祟地跳出来一只火红的狐狸。余司令骂完冷队长,喊一
声:〃喂,都起来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当啦”
队员们早就趴累了,巴不得这声喊。司令一声令下,就应声爬起,
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烟,有的站在河堤上,往堤下撒尿。
父亲跳上河堤后,还在想着去年的一些情景,罗汉大爷剥皮后的
头颅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野鸭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奶 巳齐飞起,
又陆续落到不远处的河滩上,蹒蹒跚跚地行走,翠绿的鸭羽和黄褐的鸭
羽在草丛中闪烁。
哑巴提着他的腰刀和老汉阳步怆,来到余司令面前忑他面色沮丧,
眼珠子发直。抬手指太阳,太阳已东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荡荡; 哑
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着,挥动着胳膊,对准村庄的方向。余司令沉
思片刻,对路西边的人喊:〃都过来!〃
队员们跨过公路,聚到河堤上。
余司令说:〃弟兄们,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的脑袋 〃
来!天还没晌呢,咱再等一会儿,等到过了晌午头,汽车还不来,咱
直奔谭家洼,跟冷麻子算账。大家先到高粱地里歇着去,我让豆官回
催饭。豆官!〃
父亲仰脸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回家告诉你娘,让她找人擀胩饼,正晌午时;一定送
到,让你娘亲自来送。〃
我父亲点点头,提一把裤子,插好勃朗宁手枪,飞快地跑下河堤,
沿着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就一头钻迸了高粱地,向着西北方向,哧哧
溜溜地游动。父亲在海水一样的高粱地里,碰到了几个长方形的骡马头
骨。他用脚踢了一下,从骷髅里跳出了两只短尾巴的、毛茸茸的田鼠,
并不怎么吃惊地望他一会儿·又钻迸骷髅里去。父亲又想起了我家那两
头大黑骡子,想起了公路修成后很久了,每逢刮东南风,村子里还能闻
到刺眼的尸臭。墨水河里,去年曾经泡胀沤烂了儿十具骡马的尸体,它
们就停泊在河边的生满杂草的浅水里,肚子着了阳光,胀到极点,便迸
然炸裂,华丽的肠子,像花朵一样溢出来;一道道暗绿色的汁液,慢慢
地流进墨水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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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刚满十六岁时,就由她的父亲做主,嫁给了高密东北乡有
的财主单廷秀的独生子单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以廉价高粱为原料酿
造优质白酒,方圆百里都有名。东北乡地势低洼,往往秋水泛滥,高粱
高秆防涝。被广泛种植,年年丰产。单家利用廉价原料酿酒谋利,富甲
一方。我奶奶能嫁给单扁郎,是我曾外祖父的荣耀。当时,多少人家群
渴望着和单家攀亲,尽管风传着单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风病。单廷秀是个
干干巴巴的小老头,脑后翘着一支枯干的小辫子。他家里金钱满柜,却
穿得破衣烂祆,腰里常常扎一条草绳。奶奶嫁到单家,其实也是天意,
那天,我奶奶在秋千架旁与一些尖足长辫的大闺女耍笑游戏,那天是清
明节,桃红柳绿,细雨霏霏,人面桃花,女儿解放。奶奶那天身高一米
六零,体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绿色缎裤,脚脖子上扎
着深红色的绸带子。由于下小雨,奶奶穿了一双用桐油浸泡过十几遍的
绣花油鞋,一走克郎克郎地响。奶奶脑后垂着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脖
子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锁 我曾外祖父是个打造银器的小匠人 曾
外祖母是个破落地主的女儿,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重要意义。奶奶不到
六岁就开始缠脚,日日加紧。一根裹脚布,长一丈余。曾外祖母用它,
勒断了奶奶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在脚底,真惨!我的母亲也是小
脚,我每次看到她的脚,就心中难过,就恨不得高呼:打倒封建主义!
人脚自由万岁!奶奶受尽苦难,终于裹就一双三寸金莲。十六岁那年,
册奶已经出落得丰满秀丽,走起路来双臂挥舞,身腰扭动,好似风中招
飓的杨柳。单廷秀那天撅着粪筐子到我曾外祖父村里抟圈,从众多的花
朵中,一眼看中了我奶奶。三个月后,一乘花轿就把我奶奶抬走了。
奶奶坐在憋闷的花轿里,头晕眼眩。罩头的红布把她的双眼遮住,
红布上散着一股强烈的霉馊味。她滑起手,掀起红布 曾外祖母曾千
叮咛万嘱咐,不许她自己揭动罩头红布 一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子滑
到小臂上,奶奶看着镯子上的蛇形花纹,心T纷乱如麻。温暖的薰风吹
拂着狭窄的土路两侧翠绿的高粱。高粱地里传来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
刚秀出来的银灰色的高粱穗子飞扬着清淡的花粉。迎着她的面的轿帘
上,刺绣着龙凤图案,轿帘上的红布因轿子经年赁出,已经黯淡失色,
正中间油渍了一大片。夏末秋初,轿外阳光茂盛,轿夫们轻捷的运动使
轿子颤颤悠悠,拴轿杆的生牛皮吱吱扭扭地响,轿帘轻轻掀动,把一缕
缕的光明和一缕缕比较清凉的风闪进轿里来。奶奶浑身流汗,心跳如
鼓,听着轿夫们均匀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脑海里交替着出现卵石
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热。
自从奶奶被单廷秀看中后,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道
过喜。奶奶虽然也想过上上马金下马银的好日子,但更盼着有一个识字
解文、值清目秀、知冷知热的好女婿。奶奶在闺中刺绣嫁衣·绣出了我
未来的爷爷的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她曾经盼望着早日成婚,但从女伴的
话语中隐隐约约听到单家公子是个麻风病患者,奶奶的心凉了。奶奶向
她的父母诉说心中的忧虑。曾外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曾外祖母把奶奶
的女伴们痛骂一顿,其意大概是说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之
类。曾外祖父后来又说单家公子饱读诗书,足不出户,白白净净,一表
人材。奶奶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着天下无有狠心的爹娘,也许女
伴真是瞎说。奶奶又开始盼望早日完婚。奶奶丰腴的青春年华辐射着强
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
消除孤寂。婚期终于熬到了,奶奶被装进了这乘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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