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 莫言》第10章


一生。
花轿又起行。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无声无息。起风了,
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遮住了阳光,轿子里更加昏暗。奶奶听到风吹
高粱,哗哗哗啦啦啦,一浪赶着一浪,响到远方。奶奶听到东北方向有
隆隆雷声响起。轿夫们加快了步伐。轿子离单家还有多远,奶奶不知
道,她如同一只被绑的羔羊,愈近死期,心里愈平静。奶奶胸口里,揣
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它可能是为单扁郎准备的,也可能是为自己准备
的。
奶奶的花轿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传说中占有一个
显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水分尤其充
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轿行到这里,东北天空抖了一个血红的闪
电,一道残缺的杏黄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射向道路。轿夫们气喘
吁吁,热汗涔涔。走进蛤蟆坑,空气沉重,路边的高粱乌黑发亮,深不
见底,路上的野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菊,在杂草中高
扬着细长的茎,开着紫、蓝、粉、白四色花。高粱深处,蛤蟆的叫声忧
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惆怅。奶奶在轿里,突然感到一阵寒
冷袭来,皮肤上凸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奶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
回事,就听到轿前有人高叫一声:
〃留下买路钱!〃
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佧饼的了!
高密东北乡土匪如毛,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
伙,拉驴绑票,坏事千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
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
细的两柞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扦住往嘴里塞,故曰〃扦饼。〃
〃留下买路钱!〃那个吃扦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
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动路人。那人身材不高,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高
粱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
扎着的宽腰带。腰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
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奶奶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
么: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吃扦饼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要不我就崩了你们!〃他拍了拍腰里那件
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吹鼓手们从腰里摸出曾外祖父赏给他们的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
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我奶奶。
〃你们,都给我滚到轿子后边去,要不我就开枪啦!〃他用手拍拍腰
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慢慢吞吞地走到轿后。余占鳌走在最后,他猛回转身,双目
直逼吃扦饼的人。那人瞬间动容变色,手紧紧捂住腰里的红布包,尖叫
着:〃不许回头,再回头我就毙了你!〃
劫路人按着腰中家伙,脚不离地蹭到轿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脚。奶
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烫了似地紧着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他说。
奶奶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一样。
〃下轿!〃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鲇在烂漫的矢车菊里。奶奶右
眼看着吃胩饼的人,左眼看着轿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腰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
奶奶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奶奶脸上粲然的
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着奶奶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终按着腰里的家伙。
奶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
余占鳌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
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气无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他的手按
在腰里用红布包裹着的家伙上。
余占鳌平静地对着吃扦饼的人走,他前进一步,吃佧饼者就缩一
点。吃佧饼的人眼里跳出绿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从他脸上惊惶
地流出来。当余占鳌离他三步远时,他惭愧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余
占鳌飞身上前,对准他的屁股,轻捷地踢了一脚。劫路人的身体贴着杂
草梢头,蹭着矢车菊花朵·平行着飞出去,他的手脚在低空中像天真的
婴孩一样抓挠着,最后落到高粱棵子里。
〃爷们儿,饶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不得已才吃这碗
饭。〃劫路人在余占鳌手下熟练地叫着。余占鳌抓着他的后颈皮,把
提到轿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对准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脚。劫路人
一声惨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里,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余占鳌弯腰,把劫路人腰里那个家伙拔出来,抖掉红布,露出一个
弯弯曲曲的小树疙瘩,众人嗟叹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余占鳌说:〃劫路的都说家里有八
十岁的老母。〃他退到一边,看着轿夫和吹鼓手,像狗群里的领袖看着
群狗。
轿夫吹鼓手们发声喊,一拥而上,围成一个圈圈,对准劫路人,花
拳绣脚齐施展。起初还能听到劫路人尖厉的哭叫声,一会儿就听不见
了。奶奶鲇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肉体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
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种粲然
的,黄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
一个吹鼓手挥动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当头心里猛劈了一下,喇叭
的圆刃劈进颅骨里去,费了好大劲才拨出。劫路人肚子里咕噜一声响,
痉挛的身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
深刻的裂缝里慢慢地挤出来。
〃死了?〃吹鼓手提着打瘪了的喇叭说。
〃打死了,这东西,这么不经打!〃
轿夫吹鼓手们俱神色惨淡,显得惶惶不安。
余占鳌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语不发。他从高粱上撕下一把叶
子,把轿子里奶奶呕吐出的脏物擦掉,又举起那块树疙瘩看看,把红布
往树疙瘩上缠几下,用力摔出,飞行中树疙瘩抢先,红包布落后,像一
只赤红的大鲽,落到绿高粱上。
余占鳌把奶奶扶上轿:〃上来雨了,快赶!〃
奶奶撕下轿帘,塞到轿子角落里,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着余占
螯的宽肩细腰。他离着轿子那么近,奶奶只要一跷脚,就能踢到他青白
色的结实头皮。
风利飕有力,高粱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高粱把头伸
到路当中,向着我奶奶弯腰致敬。轿夫们飞马流星,轿子出奇的平稳,
像浪尖上飞快滑动的小船。蛙类们兴奋地鸣叫着,迎接着即将来临的盛
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视着银灰色的高粱脸庞,一道压一道
的血红闪电在高粱头上裂开,雷声强大,震动耳膜,奶奶心中亢奋,无
畏地注视着黑色的风掀起的绿色的浪潮,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
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凌乱不堪。最先一批凶狠的雨点打
得高粱颤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细土凝聚成团后又立即迸裂,
打得轿顶啪啪响。打在奶奶的绣花鞋上,打在余占鳌的头上,斜射到奶
奶的脸上。
余占鳌他们像兔子一样疾跑,还是未能躲过这场午前的雷阵雨。雨
打倒了无数的高粱,雨在田野里狂欢,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达哈达地
抖着颌下雪白的皮肤,狐狸蹲在幽暗的洞里,看着从高粱上飞溅而下的
细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杂草伏地,矢车菊清醒地擎着湿漉漉
的头。轿夫们肥大的黑裤子紧贴在肉上,人就变得苗条流畅。余占鳌
头皮被冲刷得光洁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颗圆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
打湿了,她本来可以挂上轿帘遮挡雨水,她没有挂,她不想挂。奶奶
过敞亮的轿门,看到了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父亲分拨着高粱,向着西北方向,我们的村庄,飞快地钻。人脚獾
沿着高粱垄沟笨拙地逃窜,父亲顾不上理它。父亲上了那条土路,没了
高粱的羁绊,跑得像野兔一样快,沉重的勃郎宁手枪把他的红布腰带坠
成一牙残月。手枪颠打着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亲觉得自己成
了举刀跃马的男子汉。村庄遥遥在望,村头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
果树,严肃地迎接着父亲。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在
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
剥落的土墙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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