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 莫言》第11章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
剥落的土墙边上,毛驴垂头而立,一动不动。露天的石碾上,落着两只
深蓝的乌鸦。村里的人,都集中在我家烧酒作坊前一个土场上。这场上
曾经铺红叠丹,堆满了我家收购的红高粱。那时候奶奶常常手持白尾拂
尘,姗姗移动着小脚,看着我家醉醺醺的伙计,用木斗收购高粱,奶奶
的脸上染着灿烂的朝霞。场上的人都面向东南方。听着随时可能传来的
枪响。一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顽童,虽然手脚发痒,但也不敢打闹。
父亲和去年用杀猪刀把罗汉大爷零割活剥了的孙五从两个方向跑到
场内。孙五干了那事后·就精神错乱,手舞足蹈,眼睛笔直,腮上肉
跳,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扑地跪倒,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让
我干。我不敢不干……你死后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
鞭……〃村里人见他这样,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孙五疯了儿个月,又
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阵喊叫之后,突然口眼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
话也说不清了。村里人说这是上天报应。
父亲手提勃郎宁,气喘吁吁,一头皮高粱上的白粉红尘。孙五衣衫
成缕,大肚子上布满皱纹,左腿棒硬,右腿软弱,蹦跹迸场子,没人理
他。人们都看我英气勃勃的父亲。
奶奶走到父亲面前。奶奶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儿五绺,
像稀疏的珠帘遮着光洁的额头。奶奶的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
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我奶奶由黄花姑娘变成了风流
少妇。
奶奶间:〃怎么啦?”
父亲呼呼喘着气,把勃郎宁手枪插进腰带。
〃鬼子没来?”奶奶问。
父亲说:〃冷支队。狗娘养的,我们饶不了他!〃
〃怎么回事?〃奶奶问。
父亲说:〃擀抹饼。〃
〃没听到打呀!〃奶奶说。
父亲说:〃擀佧饼,多卷鸡蛋大葱。〃
奶奶间:〃鬼子没有来?”
〃余司令让擀佧饼,要你亲自送去!〃
奶奶说:“乡亲们,回去凑面擀扦饼吧。〃
父亲转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说:〃豆官,告诉娘,冷支队是
怎么回事?”
父亲挣开奶奶的手,气汹汹地说:〃冷支队没见影,余司令饶不了
他们。〃
父亲跑了。奶奶追着父亲瘦小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空阔的场上,
孙五歪立着,僵着眼望着奶奶,他的手比划着,口水吐噜吐噜地在嘴上
流。
奶奶不理孙五,向倚在墙边上的一个长脸姑娘走去。长脸姑娘对着
奶奶哧哧地笑。奶奶走到她眼前时,她忽然蹲下身,双手紧紧地捂住裤
腰,尖声哭起来。她的两只深潭般的眼晴里,跳出疯傻的火星。奶奶摸
着她的脸说:〃玲子,好孩子,别怕。〃
十七岁的玲子姑娘,当时是我们村第一号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
兵买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穿
一双白皮鞋,面色苍白,留着乌黑长发的瘦削青年。据说玲子爱上了这
个青年。他操着一口漂亮的京腔,从来不笑,眉毛日日紧蹙,双眉之间
有三条竖纹,人们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觉得任副官冷俏的外壳里,有一
股逼人的灼热,烧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时候余司令的队伍每天上午都在
我家收购高粱的空场上练习步伐。吹大喇叭的吹鼓手刘四山是余司令队
伍里的号兵,大喇叭权充军号。每次训练前,刘四山就吹喇叭集合队
伍。玲子一听到喇叭响,就从家里风快地跑出来,跑到土场边,趴到土
墙上,等着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训练教官,他腰扎牛皮宽腰带,皮带上
挂着一支勃郎宁手枪。
任副官挺胸凹腹,走到队伍前,喊一声立正,那两行人的脚跟就使
劲碰在一起。
任副官说:〃立正时,要双腿绷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睁
圆,像豹子吃人一样。〃
〃看你这个屈样!〃任副官踢了王文义一脚,说,〃看你劈腿拉胯,
好像骒马撤尿,揍你都揍不上个劲。〃
玲子喜欢看任副官打人,喜欢听任副官骂人。
她如痴似醉。任副官没事时,常在我家的空场上背着手散步,玲子躲在
墙后偷偷看他。
任副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玲子。〃
〃你躲在墙后看什么?”
〃看你哩。〃
¨你识字吗?”
〃不识。〃
〃你想当兵吗?”
〃不想。〃
〃嗅,不想。〃
玲子后来感到后悔,她对我父亲说,要是任副官再问她,她就说想
当兵。但任副官没有再问。
玲子和我父亲他们趴在墙头上,看着任副官在空场上教唱革命歌
曲。父亲身矮,脚下塾了三块土坯才能看到墙里的情景。玲子把秀挺的
下巴支在土墙上,紧盯着沐着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着队伍唱:高粱
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胞们快起来,拿起刀拿起枪,打鬼子保家乡……
队伍里的人拙嘴笨舌,总学不出正调。趴在墙外的孩子们,把这
歌儿学得滚瓜溜熟。我父亲生前,还牢牢记着这首歌的曲词。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着胆子去找任副官,误人了军需股长的房子。
需股长是余司令的亲叔余大牙,四十多岁,嗜酒如命,贪财好色,那天
他喝了个八成醉,玲子闯进去,正如飞蛾投火,正如羊人虎穴。
任副官命令几个队员,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来。
那时,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报告时·余司令正在我奶
奶炕上睡觉。奶奶已梳洗停当,正准备烧几条柳叶鱼下酒,任副官怒冲
冲闯进来,吓了奶奶一大跳。
任副官间奶奶:〃司令呢?”
〃在炕上睡觉哩!〃奶奶说。
〃叫起来他。〃
奶奶叫起余司令。
余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说:〃有什么
事?”
“司令,要是日本人奸淫我姐妹,当不当杀?”任副官问。
〃杀!〃余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国人奸淫自己姐妹,该不该杀”
〃杀!〃
〃好,司令,就等着你这句话。〃任副官说,〃余大牙奸污了民女曹
玲子,我己经让弟兄们把他捆起来了。〃
〃有这种事?”余司令说。
〃司令,什么时候执行枪决”
余司令打了一个嗝,说:〃睡个女人,也算不了大事。〃
〃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
〃你说该治他个什么罪?”余司令阴沉沉地问。
〃枪毙!〃任副官毫不犹豫地说。
余司令哼了一声,焦躁地踱着脚,满脸怒气。后来,他脸上又漾出
笑容,说:〃任副官,当众打他五十马鞭,给玲子家二十块大洋,怎么
样?”任副官刻薄地说:〃就因为他是你亲叔叔?”
〃打他八十马鞭,罚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认个小婶婶!〃
任副官解下腰带,连同勃朗宁手枪,摔到余司令怀里。任副官拱手
一揖,道一声:〃司令,两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余司令提着枪,看着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滚你娘的,一个
学生娃娃,也想管辖老子,老子吃了十年胩饼,还没有人敢如此张狂。
〃奶奶说:“占鳌,不能让任副官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余司令心烦意乱地说。
〃原以为你是条好汉,想不到也是个窝囊废!〃奶奶说。
余司令拉开手枪,说:〃你是不是活够了?”
奶奶一把撕开胸衣,露出粉团一样的胸脯,说:〃开枪吧!”
父亲高叫一声娘,扑到了我奶奶胸前。
余占鳌看着我父亲的端正头颅,看着我奶奶的花容月貌,不知有多
少往事涌上心头。他叹一口气,收起了枪,说:〃弄好的衣裳!”便手提马
鞭,走到院里,从拴马桩上解下他那匹精致的小黄马,不及备鞍,骑到
了训练场。
队员们懒散地倚在墙上,见到余司令来了,便立正站好,没有一
人吭气。
余大牙被绑住双臂,拴在一棵树上。
余司令跳下马,走到余大牙面前,说:〃你真干啦?〃
余大牙说:〃螯子,给老子松绑,老子不在你这儿干啦!〃
队员们瞪着大小不一的眼,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叔,我要枪毙你。〃
余大牙吼叫着:〃杂种,你敢毙你亲叔?想想叔叔待你的恩情;你
爹死得早,是叔叔挣钱养活你娘俩,要是没有我,你小子早就喂了狗
啦!〃
余司令扬手一鞭,打在余大牙脸上,骂一声:〃混账!〃接着便双漆
跪地,说:〃叔,占鳌永远不忘你的养育之恩,你死之后,我给你披麻
戴孝,逢年过节,我给你祭扫坟墓。〃
余司令翻身跳上马背,在马腚上打了一鞭,向着任副官走去的方
向,飞马追去,得得答答的马蹄声,把一个世界都震动了。
枪毙余大牙时,父亲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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