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 莫言》第13章


成群的野兔子,奶奶骑着骡子,手持猎枪遍逐野兔,父亲坐在骡子上,
搂着奶奶的腰。骡子把野兔惊起,奶奶开枪把野兔打倒。回家时,骡子
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串野兔子。奶奶的后槽牙缝里,夹着一粒高粱米
粒大的铁砂子,那是吃野兔肉时塞进去的,怎么抠也抠不出来。父亲又
看到了堤上的蚂蚁。一队暗红色的蚂蚁,匆匆搬运着泥土。父亲在蚂蚁
中放了一块土坷垃,被阻的蚂蚁不绕道,奋力登攀。父亲把坷垃拿起,
投到河里去,河水被坷垃打破,河水却不响。日头正晌了,河里泛起热
烘烘的腥气,到处都闪烁光亮,到处都嵫嵫地响。父亲觉得,天地之
间弥漫着高粱的红色粉末,弥漫着高粱酒的香气。父亲一仰身子躺在堤
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一阵猛跳,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一切等待都
会有结果的,这结果出现时,是那么普通平常,随便自然。父亲发现,
被红高粱夹峙的公路上。有四个深绿色的甲虫状的怪物,无声无息地爬
过来了。
〃汽车。〃我父亲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没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车!〃我父亲跳起来,怔怔地望着那些像流星一样射过来
的汽车。汽车的尾部拖着一条长长的焦黄的尾巴,车头上噼噼啪啪地晃
动着白炽的光芒。
〃汽车来啦!〃父亲的话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斩了似的,高粱
地里笼罩着痴呆呆的平静。
余司令高兴地吼一声:〃小舅子们,到底来了,弟兄们,准备好,
我说开火就开火。〃
路西边,哑巴拍着屁股跳高。几十个队员,都哈着腰,提着武器,
趴到河堤漫坡上。
己经听到了汽车嗡嗡的吼叫声。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擎着沉重的
勃朗宁手枪,手腕灼热酸麻,手掌汗水粘湿,手虎口那儿有一块肉突然
跳了一下,接着便突突地乱跳起来。父亲惊讶地看着那块否核大的皮肉
有节奏地跳动,好像里边藏着一只破壳欲出的小鸟。父亲不想让它跳,
却因为用力,连动得整条胳膊都哆嗦起来。余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
那块肉跳动猛停,父亲把勃朗宁手枪换到左手,右手五指痉挛,半天伸
不直。
汽车飞快地驶近,增大,车头前那两只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
光,轰轰的马达声像急雨前的风响,带着一种陌生的、压迫人心的的激
动。父亲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车,父亲猜想着这种怪物是吃草还是吃
料,是喝水还是喝血,它们比我家那两头年轻力壮的细腿骡子跑得还要
快。月亮般的车轮飞速旋转,黄尘飞腾。渐渐看到车上的东西了,临近
石桥时,汽车慢慢减速,黄烟从车后漫进车头,朦胧地遮掩着第一辆车
上二十几个穿杏黄色衣服、头上扣着乌亮铁帽子的人。父亲后来知道了
铁帽子名叫钢盔…………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们家的铁锅被征收走
了,我哥哥从钢铁堆里偷回一个钢盔,吊在炭火上烧水做饭。父亲凝视
着在烟火中变幻颜色的钢盔,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伏枥老马的悲壮神
色。中间两辆汽车上,装着小山一样高的雪白口袋,最后一辆汽车上,
跟第一辆车一样,站着二十几个头戴钢盔的日本兵。
汽车逼近河堤,缓缓抟动的轮子显得高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车
头,在父亲看来,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蚂蚱头。黄尘慢慢淡薄,汽车尾
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蓝色的烟雾。
父亲把头使劲缩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从脚底上升到腹部,在腹
部集合成团,产生强大压力,父亲感到尿急,尿水激得鸡头乱点,他用
力扭动着臀部,来克制即将洒出的水。余司令严厉地说:〃兔崽子,别
动!〃
父亲万般无奈,叫了一句干爹,请求下去撒尿。
父亲得到余司令的允许,退到高粱地里,费劲撒出一泡红高粱颜
色、烧灼得鸡头热辣辣发痛的尿。这时他感到轻松多了。他无意中看了
一眼队员们的脸色,都如庙中塑像一般狰狞可怖。王文义舌尖吐出、目
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转。
汽车像警觉的大兽,屏住呼吸往前爬,父亲闻到了它们身上那股香
喷喷的味道。这时,汗透红罗衫的我奶奶和气喘吁吁的工文义妻子出现
在蜿蜒的墨水河堤上。
我奶奶挑着一担佧饼,王文义妻子挑着一担绿豆汤,轻松地望见了
墨水河中凄惨的大石桥。奶奶欣慰地对王文义妻子说:〃嫂子,总算挨
到了。〃奶奶出嫁之后,一直养尊处优,这一担沉重的佧饼,把她柔嫩
的肩膀压出了一道深深紫印,这紫印伴随着她离开了人世。升到了天
国,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荣的标志。
还是我的父亲最先发现我的奶奶,父亲靠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启示,
在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逼近的汽车时,他往西一歪头,看到奶奶
像鲜红的大蝴蝶一样款款地飞过来。父亲高叫一声:〃娘…………〃
父亲的叫声,像下达了一道命令,从日本人的汽车上,射出了一阵
密集的子弹。日本人的三挺歪把子机枪架在汽车顶上。枪声沉闷,像雨
夜中阴沉的狗叫。父亲眼见着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开两个洞。奶
奶欢快地叫了一声,就一头栽倒,扁担落地,压在她的背上。两笆斗佧
饼,一笆斗滚到堤南,一笆斗滚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饼,葱绿的大
葱,揉碎的鸡蛋,散在绿草茵茵的草坡上。奶奶倒地后,王文义妻子那
颗长方形的头颅上·迸出了红黄相间的液体,溅得好远好远,溅到了堤
下的高粱上。父亲看到这个小个子女人中弹之后,后退一步,身体一
侧,歪在了堤南边,又滚到河床上。她挑来的那担绿豆汤,一桶倾倒,
另一桶也倾倒,汤汁淋漓,如同英雄血。铁桶中的一只,跌跌撞撞跳进
河,在乌黑的河水中,慢慢地向前漂着,从哑巴的面前漂过。在百桥墩
上碰撞几下,钻迸桥洞,又从余司令从我父亲从王文义从方六方七兄弟
面前漂过。
〃娘…………〃我父亲撕肝裂胆地高叫一声,身体弹到堤上。余司令扯
了一把我父亲,没扯住。余司令吼一声:“回来!〃我父亲没听见余司令
的命令,他什么也听不到。父亲瘦小孱弱的身体跑到狭窄的河堤上,父
亲身上阳光斑斓,他在弹上堤的同时,就扔掉了手枪,手枪落在一棵叶
子折断的金色苫菜花上。父亲张着两只手,像飞腾的小鸟,向奶奶扑
去。河堤上安静,落尘有声,河水只亮不流,堤外的高粱安详庄重。父
亲瘦弱的身体在河堤上跑着,父亲高大雄伟漂亮,父亲高叫着:
〃娘一一娘一一娘一一〃这一声声〃娘〃里渗透了人间的血泪,骨肉的
深情,崇高的原由。父亲跑完东边的河堤,跳过连环的铁耙,攀上西边
的河堤。堤下,哑巴们化石般的面孔从父亲身边擦过。父亲扑到奶奶身
上,又叫一声娘。奶奶平卧堤上,脸贴着堤边的野草。奶奶背上,有两
个翻边的弹洞,一股新鲜的高粱酒的味道,从那洞里涌出来。父亲扳着
奶奶的肩头,把奶奶翻过来。奶奶脸上没有受伤,面容整肃,头发纹丝
不乱,五络刘海儿下,两条眉梢儿下垂,奶奶半睁着眼,苍翠的脸上双
唇鲜红。父亲抓住奶奶温暖的手,又叫一声娘。奶奶睁开眼,满脸绽开
天真的笑容。奶奶又伸出一只手,交给父亲。
鬼子汽车停在桥头,马达高一阵低一阵轰鸣着。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闪,我父亲和我奶奶被拉下河堤,是哑
巴干的好事。父亲未及思想,又一阵狂风般的子弹,把他们头上的无数
棵高粱,打断了,打碎了。
四辆汽车紧挨着,在桥外不动,第一辆车上和最后一辆车上,八挺
歪把子机枪,射出的子弹,织成一束柬干硬的光带,交叉出一个破碎的
扇面,又交叉成一个破碎的扇面,时而在路东,时而在路西,高粱齐声
哀鸣,高粱的残破肢体成直线下落成弧线飞升,钴到堤上的子弹,激起
一泡泡黄烟,发出一串串噗噗声。
堤漫坡上的队员们身体紧贴着野草和黑土,一动不动。机枪扫射持
续了三分钟,突然停止,汽车周围布满了金灿灿的弹壳。
余司令压低声音说:〃不许开枪!〃
鬼子沉默着。河面上一缕缕淡薄的硝烟,随着轻俏的小风向东飘
去。
父亲告诉我,在这片刻的宁静里,王文义摇摇晃晃地走上河堤,他
站在河堤上,手提长苗子鸟枪,目瞪口张,痛苦万分,高叫一声:〃孩
子他娘!〃不及挪步,就被几十颗子弹把腹部打成了一个月亮般透明的
大窟窿,那些沾带着肠子的子弹从余司令头上淅淅沥沥地飞过去。
王文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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