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 莫言》第17章


起一把镢头,在那棵楸树下刨起土来。他刨出了儿个蝉的幼虫,递给
我,我扔给狗,狗把蝉的幼虫咬死,却不吃。〃爹,您刨什么?”我的要
去公共食堂做饭的娘问。爷爷抬起头,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着娘。娘走
了,爷爷继续刨土。爷爷刨出了一个大坑,斩断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树
根,揭开了一块石板,从一个阴森森的小砖窖里,搬出了一个锈得不成
形的铁皮匣子。铁匣子一落地就碎了。……块破布里,露出了一条锈得通
红的、比我还要长的铁家伙,我间爷爷是什么,爷爷说: 〃喔…………
喔…………枪…………枪。〃
爷爷把枪放在太阳下晒着,他坐在枪前,睁一会儿眼,闭一会
眼,又睁一会儿眼,又闭一会儿眼。后来,爷爷起身,找来一柄劈木材
的大斧,对着枪乱砍乱砸。爷爷把枪砸成一堆碎铁,然后,一件件拿开
扔掉,扔得满院子都是。
〃爹,俺娘死了?”父亲问爷爷。
爷爷点点头。
父亲说:〃爹!〃
爷爷摸了一下父亲的头,从屁股后掏出一柄小剑。砍倒高粱,把奶
奶的身体遮起来。
堤南响起激烈的枪声,喊杀声,和炸弹爆炸声。父亲被爷爷拽着,
冲上桥头。
桥南的高粱地里,冲出一百多个穿灰布军衣的人。十几个日木鬼子
跑上河堤,有的被枪打死,有的被刺刀捅穿。父亲看到,腰扎宽皮带,
皮带上挂着左轮手枪的冷支队长在几个高大卫兵的簇拥下,绕过着火的
汽车,向桥北走来。爷爷……见冷支队长,怪笑一声,持枪立在桥头不动
了。
冷支队长大模大样地走过来,说:〃余司令,打得好!〃
〃狗娘养的!〃爷爷骂。
〃兄弟晚到了一步!〃
〃狗娘养的!〃
〃不是我们赶来,你就完了!〃
〃狗娘养的!〃
爷爷的枪口对准了冷支队长。冷支队长一使眼色,两个虎背狼腰的
卫兵就以麻利的动作把爷爷的枪下了。
父亲举起勃朗宁,一枪打中了撕掳爷爷那个卫兵的屁股。
一个卫兵飞起一脚,把父亲踢翻,用大脚在父亲手腕上跺了一下,
弯腰把勃朗宁捡到手里。
爷爷和父亲被卫兵架起来。
〃冷麻子,你睁开狗眼看看我的弟兄!〃
公路两侧的河堤上,高粱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和伤兵。刘大
号断断续续地吹着喇叭,鲜血从他的嘴角鼻孔往外流。
冷支队长脱掉军帽,对着路东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对着西边的高
粱地鞠了一躬。
〃放开余司令和余公子!〃冷支队长说。
卫兵放开爷爷和父亲。那个挨枪的卫兵手捂着屁股,血从他的指缝
里滴滴答答往下流。
冷支队长从卫兵手里接过手枪,还给爷爷和父亲。
冷支队长的队伍络绎过桥,他们扑向汽车和鬼子尸体,他们拿走了
机枪和步枪、子弹和弹匣、刺刀和刀鞘、皮带和皮靴、钱包和刮胡刀。
有几个兵跳下河,抓上来一个躲在桥墩后的活鬼子,抬上了一个死老鬼
子。
〃支队长,是个将军!〃一个小头目说。
冷支队长兴奋地靠前看了看,说:〃剥下军衣,收好他的一切东西。〃
冷支队长说:〃余司令,后会有期!〃
一群卫兵簇拥着冷支队长往桥南走。
爷爷吼叫一声:〃立住,姓冷的!〃
冷支队长回转身,说:〃余司令,谅你不会打我的黑枪吧!〃
爷爷说:〃我饶不了你!〃
冷支队长说:〃王虎给余司令留下一挺机枪!〃
几个兵把一挺机枪放在爷爷脚前。
〃这些汽车,汽车上的大米,也归你了。〃
冷支队长的队伍全部过了桥,在河堤上整好队,沿着河堤。一直向
东走去。
夕阳西下。汽车烧毕,只剩下几具乌黑的框架,胶皮轱辘烧出的臭
气令人窒息。那两辆未着火的汽车一前一后封锁着大桥。满河血一样的
黑水,遍野血一样的红高粱。
父亲从河堤上捡起一张未跌散的佧饼,递给爷爷,说:“爹,您吃
吧,这是俺娘擀的佧饼。〃
爷爷说:〃你吃吧!〃
父亲把饼塞到爷爷手里,说:“我再去捡。”
父亲又捡来一张扦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谨以此文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染
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
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
飨!尚飨!
(原载(人民文学)198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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