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张床》第88章


“都急死我了,还说笑话。”小羽松了一口气,我笑说:“这叫泰山摧于眼前而心如止水,你学着点。”
“得啦得啦,你就阿Q吧。”小羽气呼呼地说,“该让他们赔眼镜!”
“脱身要紧,眼镜几个钱,反正我也准备换了。俩哥们就惨了,牢里过大年了。”
小羽余怒未消:“太不讲理了,欠钱还关人,告他们去!还有没有王法?”
“告啥告?法院是你家啊……”我笑起来。
“唉,也是。打小姥姥就唠叨穷不和富斗,富不和官争。”小羽一声叹息,“出来了就好啦,我找你去!”
我制止了她。又远又冷的。我得先配眼镜,再吃饭——二十六小时颗粒未尽。还急需睡眠,小羽就说明天来看我。我快步向正在锁门的眼镜店。拨通于江湖电话,劈头痛骂,他惊喜之余连连解释:“这次麻烦大了,帮不上忙啊,干着急啊。没事就好。”
“鲁小阳和罗云也太亏啦!”
“是啊,鲍小琳霸道,不过小鲁也冲动了点。你大老爷们跟泼妇玩玩得过吗?”
“鲍小琳何方神圣?西太后还是东太后啊?”
“要是那样你们早弄到午门或菜市口处理了。”于江湖笑起来,透露鲍小琳的老公是外地一个下了台的厅长公子。我骂起来:“妈的,下了台的厅长儿子都这么嚣张,要是没下台还不得像你说的拉到午门或菜市口去?”
“那倒不至于,不过凭以前关系收拾咱几个小记者还是绰绰有余的。”
“咱就坐以待毙啊!想办法救他们啊。”我说。于江湖很无奈:“麻烦就在这,咋通知,没任何线索。”
我想起罗云的委托,找出那个纸团。那几个大尾巴狼都表示知道罗云这人,我一提起这事就躲躲闪闪,大同小异:相信政府,相信法律。最后找到罗云哥们,那人震怒之余承诺去捞他。
夏一帆的手机里传来铁轨上的铿锵行驶声,我对他的临阵退缩一番冷嘲热讽,上升到“丑陋的中国人”高度,他开始还为自己辩护,最后不得不承认在周文彪许愿“提拔”他后,“心里的确有了点小九九”,但在吃午饭后良心发现浪子回头了。我挖苦道你丫你是回来了,不是红军回来了,胡汉山回来了。夏一帆一个劲喊冤,一再强调斗争技巧,别做无谓牺牲,连鲁迅说的“韧的战斗”都搬出来了。
“至少我把工资拿到手,回家过年了。不管多少,骑驴找马嘛!”夏一帆得意地笑起来。“哗”一声,火车进洞,信号断了,不久发来短信:“经打探,他们最恨的人不是你,你应该可以要回工资。”
“黯然销魂面”端上来了,小孩脸盆大一海碗。细薄如宽面条,长如食指,柔软而筋道,牛肉块硕大扎实,浓汤清澈鲜红,小香葱和香菜抛洒在上面,串得满屋都香。胃部突如其来一阵痉挛,我强忍唾液,加入老陈醋,拿起筷子仔细拌匀了,就着小菜烧酒大口吃起来。我就像完成一桩历史使命似的将每一根面每一口汤每一粒细小的肉屑消灭殆尽,直吃得荡气回肠满头大汗。我意犹未尽地砸吧着滚烫的嘴唇,充分享受来自肠胃的每一个温暖蠕动。然后,我撑着桌子缓缓站起,嘴里打着响亮的嗝儿,肚子晃晃荡荡如一只大号啤酒桶。
街头人烟稀少,过年气氛已很浓厚。红灯笼、春联和门联随处可见,依稀传来爆竹声;偶尔几个穿戴臃肿的孩子从面前嬉闹而去,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刚摄取的充足热量、失而复得的清晰世界和眼前的气氛让我心情好转一些。身上的钱已不够打车,马不停蹄地奔向公汽站,搭上空空荡荡的419,哈欠连天昏昏沉沉地驶向我那狭小而温暖的巢穴。我只想洗个热水澡,剃掉野草一样疯长起来的胡子,在我那张宽大而富有弹性的床垫上,让身体保持着自然姿势一觉自然醒来。
次日,周文彪见突然来临的我并不吃惊,尴尬地问:“出来了?”
“是啊,来拿工资的。”我直奔主题,他让出纳拿钱过来,假惺惺地说:“你看这事弄得!何必啊!”
我也说:“就是嘛,何必啊!”
“你根本没必要和这帮人厮混在一起,多掉价啊。”
我笑:“您跟我混就不掉价了?您跟鲍小琳混就不掉价了?”
周文彪讪讪一笑,我扭身快步流星出门下楼。火车站终于停止了喧嚣,人们不慌不忙地进出,票贩子拿着总也卖不完的票焦急寻猎物。我傲然而过,只站了半小时,就从容买了一张当晚的卧铺票。从容地回到“家”,从容地和小羽耳鬓厮磨了半天,在离家关掉电脑前,我在电子日记本上从容地写下几句:2002年,以讨薪开始,以讨薪险遭牢狱之灾结束。光辉的一年,战斗的一年,不平凡的一年,继往开来的一年。
当我以如荣归故里的姿态出现在推迟到半夜的年夜饭饭桌上时,整个靀城已经焰火耀空爆竹震天硝烟弥漫。千里之遥高墙电网下文弱的鲁小阳和罗云也许只能从高悬的小窗口去隐约感受新年的气息了,而万里之遥伊科边境的美英联军枕戈待旦,一场震惊世界的战争已经剑拔弩张势不可挡。
这个新年,硝烟味儿格外浓。
第32章
1
一月后,我和小羽在“家”里忙活了大半天,为鲁小阳和罗云设宴压惊,于江湖和夏一帆也来了。短短一个多月,两人老了一大截。都不愿意谈及里面的情况,我们也不问。罗云家人以为他春运出车祸了或被抢劫了,直到拐弯抹角找到捞他的那个朋友才稍微松了口气,罗云总算赶上了元宵节。
罗云算是熬过去了,大家更关心的是鲁小阳,这个腼腆的文弱书生还是个取保候审的伤害罪犯罪嫌疑人,就业成了大麻烦。他说找了律师,很快就会开庭了。他还硬着头皮给鲍小琳打过电话,鲍答应不再为难他。他很有信心:案子会撤销的。
我们几个人都为他写了证词,他似乎更有信心了。但事后庭审时,法官说只要鲁小阳接受调解并赔偿两万元医疗费,就可以大事化小,把案子结了。鲁小阳当即表示接受调解并很快赔了钱,然后,法官就像川剧中变脸把戏一样翻脸了,拿出一份法医鉴定,以伤害罪判处鲁小阳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虽然躲过牢狱之灾,却从此有了刑事案底。他傻眼了。不久,他和代理律师得知,鲍小琳以前整过容,法医鉴定无论在程序上还是技术上都有硬伤。名牌大学研究生鲁小阳成了上访大军里新的一员。
大家都忙于讨生活,且毫无力量,除了在情感上惺惺相惜一下,在道义上支持一下,没更多的行动了。《人精》有过一次短暂的回光返照。一年后,这家损人不利己的杂志被吊销刊号,终于寿终正寝。
伊拉克战争带来的兴奋还没消退,一种肉眼无法洞悉却致命的病毒又游荡于空气。这种从野味传染到人类的可怕病毒源发地在广东,北京却充当了它的首都,一时间风声鹤唳。大街上公汽上商场里电梯间一切有人的地方,人们戴着口罩探头探脑面面相觑;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捂了一段时间捂不住了,国家最高卫生官员和北京最高行政官员被同时免职,北京进入紧急状态。吓傻了的人们抢购食品药品,板蓝根成了救命稻草,普通白醋被一扫而空,黑市炒到三百块以上,小羽也让我买了几瓶。密闭门窗后,放到锅里煮,直到蒸发殆尽,房间里楼道里被褥上,甚至身体内外都酸溜溜的,弄得跟醋坊似的。
我在阳台伸出脑袋一看,空空如也的街上,全密闭的救护车红灯闪烁,孤独地呼啸而去,依稀可见车内穿着防化服的医务人员和司机,出门的念头灰飞烟灭。餐馆早已停业,幸亏还有几个不怕死的菜农在卖菜。菜品少,不新鲜,价格高还不讲价。远远地挑选,给钱,走人。囚禁在“家”里一月之久,亲朋好友来电慰问。
小羽节前换了新工作,离姥姥家近,经常回家。疫情暴发后坚持上班,为了和我在一起,她理直气壮地找到了夜不归宿的理由——为躲“非典”加夜班,还拿加班费,她家上上下下无条件支持这英明决定。
为了避开人群,小羽每天骑车上班,裹得套中人似的。出门时,那愁眉苦脸泪光涟涟的样子,犹如生离死别。上班期间她要来数次电话,检查我是否不堪寂寞出门寻死去了。每天回来,她都和我保持距离,先是三米以上,吃饭时隔着饭桌保持一米,睡觉时采取各睡一头或背靠背的方式。恰因北京春季极度干燥引起急性咽炎,狠命的咳嗽,口痰有血迹,呼吸急促,全身乏力;除了没发烧,和疫情症状完全吻合。我吃了一些药,不见明显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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