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第70章


指头的肚儿上有些油,其他的部位还是干干净净的。再看看他们两个的手,已经被
油黏糊的分不开枝丫了,简直是两个指头问生长了蹼膜的动物,鸭子,或者是青蛙。
万小江不但两个腮帮子上是明晃晃的油腻,连额头上都是油,难道这个家伙是用额
头来吃肉的吗? 难道这两个家伙把脸扎到了肉盆子里去过吗?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
这两个家伙在吃肉时,嘴巴里和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呜噜呜噜的声音,这种声音真是
对这些美好的肉的侮辱啊。肉啊,如同美人,遭受的大都是红颜薄命的劫数,既是
劫数,就难以逃脱。肉们在他们手中在他们嘴巴里哀鸣,那些还没有被他们吃掉的,
就在盆子里拥挤着,好似一群顾头不顾腚的鸟儿。我真是替这些肉难过和惋惜啊。
这就是命运,如果它们能够被我吃掉,完全是另外的结局啊。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
是这个样子的,我罗小通肚子再大,也不可能把天下的肉吃光啊。就像一个对女人
充满了爱心的男人,本事再大,也不能把天下的女人包揽在自己的怀抱啊。没有办
法,我爱莫能助。你们,别人盆子里的肉啊,这上等的牛腿肉啊,你们就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了吧。这两个粗人的吃肉速度,明显地慢了,他们的脸上,那种急巴巴的
凶悍表情已经被一种愚蠢而慵懒的表情代替了。尽管他们还在吃,但他们咀嚼的速
度明显放慢了,他们的腮帮子一定酸溜溜的了,他们的唾液已经分泌不出来了,他
们的肚子一定是胀鼓鼓的了。
这些瞒不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们是在硬往嘴巴里塞肉,肉在他们嘴巴里翻来
覆去,像干燥的煤渣一样难以下咽,好像他们的咽喉那里安装了一道闸门。我知道
到了这种火候,他们已经体会不到吃肉的快乐,吃肉的快乐已经变为吃肉的痛苦了。
我还知道,到了这个火候,他们对肉充满了厌恶和仇恨,他们恨不得立即就把嘴巴
里那些肉和肚子里那些肉吐出来,但吐出来。
他们就输了。我还看到,他们盆子里的肉,已经丧失了美好的面孔和气味,它
们因为遭受侮辱而容貌丑陋,我还嗅到了它们因为对吃它们的人的敌意而故意散发
出来的臭气。刘胜利和万小江的盆子里,剩下的肉估计在一斤上下,但他们两个的
肚子里已经没有空隙。对他们毫无感情的肉在他们的肚子里神经错乱,互相撕咬,
折腾得倒海翻江。他们的苦难开始了,我已经十分有把握地知道,盆子里的肉他们
笃定是吃不完了。这两个气势汹汹的参赛者,马上就要被淘汰出局。我的真正的对
手冯铁汉,这会儿怎么样了呢? 让我侧目看看他吧。
我侧目的时候,看到冯铁汉正用铁签子扎起一方肉,咬了一口。他还是那样黄
着面皮,低着眼睛,不露声色。他始终使用着铁签子,手上自然是干净的。他的腮
帮子上也是干净的,只有两片嘴唇上有一层油。他吃得不紧不慢,心平气和,好像
不是在众人面前参加吃肉比赛,而是在一个小饭馆的角落里一个人自得其食肉之乐。
他这副姿态让我的心往下一沉,我再次感到,这是个难以对付的敌人。那些张牙舞
爪的家伙,都是外强中干;鸡毛火,来得猛,去得也快。但这种文火焖猪头的家伙
比较难以对付。他似乎也没有发现我在观察他,还是那样地不动声色。我更仔细地
观察着他,发现他在用铁签子扎起一块新的肉时,犹豫了片刻。犹豫片刻的结局是
他放弃了眼前那块似乎大一些的肉,而扎起来盆子边缘上那块比较小、看上去也比
较干爽的肉。在他把这块肉往嘴里运送的过程中,我看到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身体耸了一下,我还听到从他的咽喉深处发出来低沉的响声。我心中立刻就感到轻
松了许多。我知道.这个莫测高深的人,败相也显露出来了。他选择小块的肉,就
说明他的胃袋已经满了。他身体耸动是为了把一个饱嗝压抑下去,而伴随着饱嗝的,
是那些往上翻腾的肉。他面前的盆子里,剩余的肉,大约也是一斤上下。但毫无疑
问,他的潜力比我右边那两个家伙要大一些,而且他的毅力和冷静,也可以使他坚
持到最后,和我争锋。我当然希望能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否则这场比赛就没有
任何观赏性。一场没有对手的比赛,就失去了比赛的意义。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是
多余的了。冯铁汉会用他的顽抗,使我的胜利倍加辉煌。
冯铁汉感觉到了我斜视的目光,他挑战般地把目光斜射过来。我对着他友好地
笑了笑,然后,捏起一块肉,触到嘴边,仿佛接吻一样,对肉表示了我的亲爱之情,
然后,用嘴唇和牙齿探索着,顺着肉的纹理,撕下来一绺,肉积极地进入了我的口
腔。我看着手中那一绺待吃的肉,看到它的红褐色的截面,吻了它一下,告诉它不
要急。我咀嚼着口腔里的肉,用始终如一的热情和敏锐如初的感觉,全面地感受着
它的味道和芬芳、柔韧和润滑——感受着它的一切。与此同时,我腰板挺直,目光
活泼,像扇面一样,扫描着面前的人群。我看到了人们脸上兴奋的或者是紧张的表
情。我从他们的脸上,能够分辨出哪些人是拥戴我的,希望我能赢;我也能从他们
的脸上,看出哪些人是对我有看法的,他们自然希望我输。当然,大部分人是来看
热闹的,他们没有明显的立场,只要比赛好看,他们就会高兴。我还能从人们的脸
上,看得出他们对肉的渴望。他们看到刘胜利和万小江越吃越艰难的古怪样子,感
到不好理解。这是人的正常的感觉,一个站在旁边看别人吃肉的人,自然难以理解
那种肉满肚腹直至咽喉而且还要硬往下吃的痛苦的。我的目光特意地在老兰的脸上
停留了几秒钟,与他进行了交流。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出来他对我的信心。我也用
目光告诉他:老兰,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干别的不敢吹牛,但吃肉是咱的
看家本领。我还看到,我的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现场,他们在人
群的外围,躲躲闪闪的,好像是怕被我看到,影响了我吃肉的情绪。可怜天下父母
心啊。我知道他们是最希望我能赢的人,他们也是最担心我被撑坏了的人。尤其是
我的父亲,这个多次与人比赛吃东西的人,一个吃的竞技场上的老运动员,一个在
吃的竞技场上屡获胜利的老将,他自然知道这项比赛的难处,尤其知道比赛后的苦
处。他的脸色十分沉重,因为他更知道,当食物剩下四分之一的时候,正是比赛进
入了最艰苦的阶段。这个时候,就像长跑运动员进人最后的冲刺时一样,不但是比
体力,不但是比胃纳,更是比意志。意志坚强的,就会赢;意志软弱的,只能输了。
当吃到极限时,那真是连一根肉丝也咽不下去啊。撑死人的是最后一绺肉丝,就像
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粒米。这项比赛的残酷性就在这里啊。
我父亲是行家里手,所以,我看到,随着盆子里肉的数量的逐渐减少,他脸上
的神情就越来越凝重,最后,就像一层厚厚的油漆糊在了他的脸上,使他的面孑L
在我眼里模糊不清。我的母亲神情还比较单纯,我看到随着我的嘴巴的咀嚼,她的
嘴巴也在咀嚼,就好像她的嘴巴里也含着一块肉似的,就好像她的下意识的咀嚼能
帮我一点忙似的。我感到妹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背,紧接着我就听到她悄悄地说
:“哥哥要不要喝茶水? ”
我摆手拒绝了她的提议。在这个时候喝茶,是违规的。
我盆子里的肉只剩下四块了,重量约有半斤。我用很快的速度吃下去一块,然
后又吃下去一块。盆子里只有两块肉了,这两块肉都有鸡蛋大小,在盆子底下遥相
呼应着,仿佛两个隔着一个池塘在打招呼的朋友。我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感到
肚腹很沉重。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胃里还有一点空隙,稍微紧凑一点,就能把这
两块肉塞进去。我知道我即便赢不了,也吃出了我的风度。
我把那两块像亲密朋友一样的肉吃下去一块,还剩下最后一块肉,在盆子里形
单影只地站着,举起它的那些像章鱼的腕足一样的小手,对我挥舞着,张开它的那
些隐藏在手的密林中的嘴巴,呼唤着我。我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胃中的肉落实了一
下,空出来一点位置。我打量着盆子里的那块肉,心中顿感轻松无比。我感到胃中
的空地?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