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第73章


混杂在那些牵着牛、赶着羊、用小推车推着猪、用扁担挑着狗的人群里。为什么要
用扁担挑着狗呢? 因为狗没法子拴笼头!弄不好还要咬人,所以那些卖狗的人就先
用浸过酒的馒头喂它们,等它们醉了,再把它们的腿捆在一起,用扁担串起来,挑
着。那是个逢集的日子,前来卖牲畜的人特别多。我安排好车间的生产,就带着妹
妹在厂子里转。
自从吃肉比赛后,我们兄妹俩威信大增。工人们见了我们,脸上都流露出发自
内心的敬佩之色。我的手下败将刘胜利和万小江,见了我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小爷
叫着,语调中虽然不乏嘲弄,但佩服也是真的。冯铁汉保持着吃肉时的矜持,但他
心中对我的佩服也是掩饰不住的。为此,父亲特意与我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
他劝戒我要谦虚谨慎,夹紧尾巴做人。父亲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嬉皮笑脸
地回答:“死猪不怕开水烫。”父亲感慨万端地说:小通,我的儿子,你太年轻了,
现在我无论对你说什么,你都会当成耳旁风,只有等你碰扁了鼻子,才知道墙是硬
的。我对父亲说:爹,我现在就知道墙是硬的,我不但知道墙是硬的,我还知道十
字镐比墙还要硬,无论多么坚硬的墙壁,也顶不住十字镐刨。父亲无奈地说:儿子,
你自己掂量着干吧,反正我不希望我的儿女是你们这个样子的,但你们已经成了这
个样子,爹也没有办法。爹不是个好爹,你们成了这个样子,我这个当爹的有责任。
我说:爹,我知道你希望我和妹妹是什么样子。你希望我们好好上学,先上小学,
然后上中学,上完了中学再去上大学,上完了大学呢,再出国留洋。但我和娇娇不
是这样的材料,爹,就像你也不是当官的材料一样。但我们都是有特长的人,没有
必要去走许多人都走过的所谓的成功之路。爹,俗言说得好,“一招鲜,吃遍天”,
我们走自己的路。爹垂头丧气地说:我们有什么特长? 我说:爹,别人可以瞧不起
我们,但我们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们当然是有特长的。你的特长是估牛,我和
妹妹的特长是吃肉。
父亲叹息一声,道:儿子,这算什么特长? 我说:爹,你明明知道,并不是随
便一个人就能一次吃进去五斤肉之后而且还潇洒自如的。也并不是随便一个人一眼
就能把牲畜的毛重和出肉率估计个八九不离十。难道我们这还不算特长吗? 如果连
这都不算特长,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算特长呢? 父亲摇着头说:儿子,我看你
的特长也不是吃肉,你的特长是把歪理说成正理。
你应该到一个专门抬杠的地方去耍嘴皮子,联合国是这样的地方吧? 你应该到
联合国去,专门跟别人抬杠。我说:爹,瞧瞧你给我找的地方,联合国,我去那里
干什么? 那里的人一个个西装革履,假模假样的,我受不了拘束,更重要的是,那
个地方没有肉吃,没有肉吃的地方,哪怕是在天堂上,我也是不去的。父亲无奈地
说:我不跟你辩论,还是那句老话,既然你认为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那么,自己
为自己负责吧。别到了将来抱怨我就行了。我说:爹,你就放宽心吧,将来,将来
是什么? 我们何必去想什么将来呢? 俗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
“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老兰说了,我和妹妹是老天爷派下来吃肉
的,我们吃完了老天爷配给我们的肉就回去,什么将来不将来的,我们不去想它!
——我看着父亲哭笑不得的神情,心中感到十分快乐。我明确地感受到,通过吃肉
比赛,我已经把父亲彻底地超越了。我原先崇拜着的父亲,已经不值得我崇拜了。
甚至连老兰,也不值得我崇拜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事情看起来很复杂,
其实很简单。世界上其实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肉的问题。世界上人很多,但其实
都可以用肉来划分,那就是: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能吃肉和不能吃肉的人。能
吃肉但是捞不到吃肉的人,能捞到吃肉但是却不能吃肉的人。还有就是吃了肉感到
幸福的人和吃了肉感到痛苦的人。在众多的人当中,像我这样想吃肉能吃肉爱吃肉
而且随时都可以吃肉而且吃了肉就感到幸福的人并不是很多,这就是我对自己充满
了自信的最主要的原因。大和尚,您看,只要一谈到肉的问题,我就成了一个说起
话来滔滔不绝的人。我知道这很烦人。那就让我们暂时不谈肉,谈那个化妆成农民
的记者。
他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布褂子,下穿一条灰布裤子,脚穿一双黄色的胶鞋,肩
上斜背着一个土黄色的、鼓鼓囊囊的破书包,牵着一头瘦羊混在卖牲畜的队伍里。
他的褂子太肥,裤子太长,人在衣服里晃晃荡荡。他的头发蓬乱,小脸雪白,眼睛
东张西望。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异样,但刚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记者。我
和妹妹走到他的面前时,他看了我们一眼,马上就把目光移开。我感觉到他的眼神
不对,便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睛往天上看,还嘬着嘴唇,故
作轻松地吹着口哨。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心虚。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乔
装打扮的记者,我把他想成一个城镇上的小流氓,偷了老乡一只羊,前来出卖。我
甚至想告诉他没有必要害怕,我们厂只管收购牲畜,从来不问牲畜的来路。我们明
明知道那些西县的牛贩子拉来的牛,没有一头有正当来路,但我们还是照收不误。
我看了一会儿这个人,就看他的羊。这是一头老绵羊,公的,阉过了,头上生着弯
曲的角。它身上的毛刚被人剪去,一看就知道是用家常的剪刀剪的,毛茬儿深浅不
一,有的地方还剪破了皮,留下结了痂的伤口。真是一头可怜的老绵羊,一头瘦得
皮包骨头还被人剪了毛的老绵羊,如果它的毛不被剪去,它的样子可能还会好看一
些。我妹妹被绵羊身上那些新鲜的毛茬子吸引,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绵羊受惊,往
前窜去。仿佛妹妹的手上带着电一样。小伙子猝不及防,被那头羊拽了一个趔趄。
羊的缰绳从他的手中滑落。羊拖着长长的缰绳,沿着卖牲畜的人排成的队伍慢吞吞
地往前跑。他跑上去追赶他的羊。他试图用脚踩住拖拉在地上的缰绳,但踩了几脚
都没踩到。他跑动时步伐迈得很大,胳膊甩动的幅度也很大,看上去滑稽而可笑。
好像他是为了吸引人们的目光故意表演一样。用脚踩不到羊的缰绳,他就改用手去
抓。但每当他弯下腰去,那缰绳又往前走了。他的笨拙和滑稽引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我也笑了。妹妹笑着问我:“哥哥,这是个什么人啊? ”
“是个笨蛋,但是很好玩。”我说。
“你们看着他笨吗? ”那个挑着四条狗的大叔说。看样子他认识我们,但我们
不认识他。他披着褂子,抱着膀子,叼着烟斗,说,“我看他一点也不笨,”大叔
将一口痰吐出去很远,说,“看到他那双眼睛了吗? 贼溜溜的,四处巡睃,”大叔
看了我们一眼,低声说,“不是个正经人,正经人没有这样的眼神。”
我明白大叔的暗示,也用很低的嗓门对他说:“我们知道,他是个小偷。”
“你们应该去报案,让派出所派人来把他抓走。”
“大叔,”我用下巴指点了一下牲畜和卖牲畜的人组成的长长的队伍,说,“
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过了社日打雷,遍地是贼,”大叔说,“本来我这四条狗还要养一个月才出
栏的,但是不敢养了。那些偷狗贼发明了一种迷药,往狗栏里一撒,狗就晕倒了,
任那些贼把它们搬弄到天涯海角,好几天都醒不过来。”.“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
样子的迷药吗?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大叔打听着。因为天气转凉了,城里
的人要壮阳了,狗肉锅子就要开张了。我们要向城里供应狗肉,那么,为狗注水的
问题,必须解决。我知道,即便是肉狗,也长着锋利的牙齿,万一狗性发作,咬了
人就不得了。如果能有这样一种效果特好的迷药,正好解决了我们的问题。我们可
以先把狗迷倒,然后再把它们吊起来,给它们注水。注水结束,即便它们苏醒过来,
问题也就不大了。因为那时候,它们已经胖得像肥猪,丧失了咬人的能力,我们必
须把它们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宰杀车间去,尽管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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