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第89章


这是人民公社时期的遗物,那时候,钟声就是命令。
没有人发现我们进了村,有人发现我们也不怕。打死他们他们也想象不出骡子
驮着的箱子里,竟然盛着四十一发炮弹。
我们即便对他们说箱子里装着炮弹,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越来越认为我罗小
通是个“炮孩子”。在我们那里,大和尚,我必须再三对您说明,在我们那里,“
炮”,就是吹牛撒谎的意思,“炮孩子”,就是喜欢或是善于吹牛撒谎的孩子。“
炮孩子”就“炮孩子”,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革命领袖孙中山,就有一个响亮
的外号:“孙大炮”。孙中山外号“孙大炮”,但他没有亲手放过炮,我罗小通要
超过孙中山,我要亲手放炮。炮是现成的,在我家厢房里藏着,保养得很好,每个
零件都恢复了青春;炮弹也仿佛从天而降,每一枚都涂抹着黄油,用棉纱一擦就会
光芒四射。炮筒子呼唤着炮弹,炮弹渴望着炮筒子;就像五通呼唤着美妇美妇渴望
着五通。等我把四十一发炮弹放出去,我就是真正的“炮孩子”,从此进入传奇和
历史。
我家的大门虚掩着,推开门,簇拥着骡子,我们进入。一群金黄色的黄鼠狼子
在我家院子里跳舞,对我们表示欢迎。我知道我家已经成为了黄鼠狼子的乐园,它
们在这里恋爱结婚,繁衍后代,吓唬着那些捡破烂的人不敢进入。黄鼠狼子有魅力,
女人被魅惑,立刻就会神经错乱,载歌载舞,甚至光着腚在大街上奔跑。但我们不
怕。我对它们说:伙计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帮我看着炮。它们说:不用客气,
不用客气。它们有的穿着红色的小马甲,好像股票交易所里的那些小孩。有的穿着
白裤衩,就像游泳馆里那些小孩。
我们先把迫击炮分解,一件件地从厢房搬到院子里,然后,把一架木梯子靠在
西厢小平房的房檐上。我首先爬上平房,放眼四望,看到周围房屋上的瓦片在月光
中一片片辉煌,村后的河流、河中的流水,村前的旷野、野地上的野火,都历历在
目。
这正是放炮的大好时机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发布命
令,让他们用绳子把炮的部件一件件捆好,然后吊上平房。我从炮筒里掏出一副白
色的手套,戴上,用娴熟异常的动作,将炮组装好。我的炮,威武地蹲在平房上,
蹲在月光中,它浑身发光,像一个刚从澡塘里蹦出来的新娘,等待着她的新郎。炮
筒呈45度角指向月亮,呼噜呼噜地喝着月光。
几个调皮的黄鼠狼子爬上平房,跑到炮前,伸爪去挠K强砂梢阅幽樱?
别人来挠,我一脚就将他踢下平房。接下来,那个小男孩把骡子牵到靠近梯子的地
方,那对老夫妇,将骡驮子上的炮弹,一箱箱卸下来。他们动作老练,扎实可靠。
迫击炮弹,威力巨大,一旦落地,后果可怕。还是用绳子,把七箱炮弹,一箱箱吊
上来,分散地放在四个房脚。那对老夫妇,和那个小男孩,也爬了上来。老太太一
上来就呼哧呼哧喘粗气。
她的气管有炎症。吃个白萝卜会好一点,可惜我们手边没有萝卜。一个小黄鼠
狼子说:我们去弄。一会儿工夫,八个黄鼠狼子,抬着一根半米长的、水分特别充
足的白腚大萝卜,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沿着梯子爬上来。老头子慌忙从黄鼠狼子
肩膀上把萝卜接下来,递给老太太,嘴里连连道谢,表现出我们老百姓的淳朴礼仪。
老太太一手攥着萝卜头子,一手攥着萝卜尾巴,放在膝盖上一磕,喀嚓一声,萝卜
断成两半。老太太将萝卜腚放在身边,拿着萝卜头子,格登啃了一口,呜嚅呜嚅地
咀嚼,月光中全是萝卜的味道了。
“开炮吧! ”老太太说,“在大炮的硝烟里吃萝卜,我的病就会好的。因为我
的病是六十年前,生我的儿子的时候,五个日本兵在我家院子里放炮,硝烟穿过窗
户,进入我的喉咙,伤了我的气管,从此我就哮喘不止。我的儿子,也因为炮声震
动,硝烟熏呛,得了风症死去……”
“那些放炮的家伙也没得好死,”老头子接着老太太的话头说,“他们杀了我
家那头小牛,劈了我家的桌椅板凳烧起篝火,在火上烤牛肉,烤得半生不熟,中了
肉毒,全都死了。我们两口子,把这门炮藏在柴火垛里,把这七箱炮弹,藏在夹壁
墙里,抱着儿子的尸体,逃上了南山。后来,有人来调查我们,说我们是英雄,在
牛肉里下了毒药,把五个鬼子毒死了。我们不是英雄,我们被鬼子吓得浑身哆嗦。
我们更没有往肉里下毒,他们中了毒在地上打滚我们心中还很难过。我老伴还拖着
病体给他们熬了一大锅绿豆汤,让他们喝。绿豆汤解百毒,但他们中毒太深,救不
过来了。过了许多年之后,又有人来调查,还是那件事,非要我们承认下毒。这个
人当过民兵,用粪叉子,从背后.攮死了一个正在拉屎的敌军官,缴获了一只手枪,
二十发子弹,一条牛皮腰带,一身呢子军装,一只怀表,一副金边眼镜,一支派克
金笔,全部交了公,立了一个二等功,发了一个功劳牌,天天挂在胸前。他让我们
把大炮和炮弹交出来,我们不交。我们知道,迟早会碰到一个爱炮的孩子,来继承
我们这份用儿子的生命换来的遗产。前几年我们把炮当破烂卖给你,是因为我们知
道,你会珍藏它,卖破烂,是我们的一个借口。
我们老两口子,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帮着你把这四十一发炮弹放出去,报
你的冤仇,成全你的英名。你不要问我们的来路,该告诉你的我们全都告诉你了,
不该告诉你的,你问也没用。好了,孩子,开炮吧。“
那个小男孩,把一枚用丝绵擦得光芒四射的炮弹递给老头。
我眼睛里含着泪水,心中热浪翻滚,仇恨和恩情,使我热血沸腾,非放炮难以
排解。我擦干眼睛,镇定精神,骑跨在炮后,无师自通地测距,瞄准,目标正前方,
距离五百米,老兰家的东厢房,围绕着那张价值二十万元的明代方桌,老兰和三个
镇上的干部,正在搓麻将。其中一个女的,生着一张粉团般的大脸,两道细得像线
一样的眉毛,一张涂得血红的嘴巴,模样让我们讨厌,让她跟着老兰一起去吧。去
哪里,上西天! 我双手接过老头子送过来的炮弹,放在炮口,轻轻地松了手。是炮
筒自己吞了炮弹,是炮弹自己钻进了炮膛。先是轻微的一声响,是炮弹的底火被炮
底撞击的声音。然后是轰隆一声巨响,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那些看热闹的小黄鼠
狼抱着脑袋吱吱乱叫。
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向天空,在月光中飞行,发出尖利的呼哨,像一只所
向披靡的大鸟,准确地降落在既定的目标上,一团蓝色的强光过后,传来轰隆一声
巨响。老兰从硝烟中钻出来,抖抖身上的尘土,发出一声冷笑。他安然无恙。
我调整炮筒子,瞄准了姚七家的厅堂。那里有一圈真皮沙发,沙发上坐着老兰
和姚七。他们窃窃私语,正在商量见不得人的事情。好吧,老姚七,让你和老兰一
起见阎王。我从老头子手中接过炮弹,轻轻一松手,炮弹呼哨着出膛,飞向天空,
穿透月光。命中目标。炮弹穿透房顶,轰隆一声爆炸,弹片飞溅,多数击中墙壁,
少数击中房顶。一块豌豆大的弹片,击中了姚七的牙床。姚七捂着嘴巴喊叫。老兰
冷笑着说:罗小通,你休想打中我。
我瞄准了范朝霞的理发室,从老头子手中接过炮弹。两发没消灭老兰,心中略
感沮丧。但没有关系,还有三十九发炮弹,老兰你迟早躲不过粉身碎骨的命运。我
让炮弹落进炮膛。炮弹像一个小妖精,唱着歌子飞出炮膛。老兰躺在理发椅子上,
闭着眼睛,让范朝霞给他刮脸。他的脸已经很光滑,用丝绸摩擦也发不出一点点声
音,但范朝霞还是刮,刮。据说刮脸是一种享受,老兰发出鼾声。多年来,老兰利
用刮脸的机会睡觉,在床上,他总是失眠,勉强睡着,也是半梦半醒,蚊子哼哼一
声也能把他惊醒。心中有鬼的人,总是难以入睡,这是神给他们的惩罚。炮弹穿透
理发室的顶棚,嬉皮笑脸地落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沾上了许多令人刺痒的头发楂子,
然后愤怒地爆炸。一块像马牙般大小的弹片,击中了理发椅前的大镜子。范朝霞的
手腕子被一块黑豆大的弹片击中,刀子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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