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10章


“这就是你的苛求了!”刘学尧一本正经地说,“傅家杰改造得再彻底,也不能像农村老太太那样,拿着鞋底到处转啊!”“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说不定我还真拿着鞋底到研究所批判大会上纳去。”傅家杰说,“你们想,那种状况继续下去,科学、技术、知识统统打倒,不就剩下纳鞋底了吗?”
然而,这样伤心的笑谈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们谈到粉碎“四人帮”,谈到科学的春天到来,谈到“臭老九”变成了“穷老三”,谈到中年干部的疾苦,空气又沉闷起来。
“老刘,你认识的人多,可惜你要走了。”傅家杰又打起精神,拍着刘学尧的肩膀说:“我听说当保姆收入颇高。我真想托你打听一下,谁家要雇男保姆……”
“我走了不要紧。”刘学尧也拍着傅家杰的手说:“现在出了一张《市场报》,登待聘广告,你可以试一试。”
“那太好了!”傅家杰推了推宽边眼镜,嘻嘻哈哈地说:“本人大学毕业,精通两门外国语,擅长烹调蒸煮,缝纫洗涤,兼做男女粗细各种杂活。体格健壮,性情温和,勤劳勇敢,任劳任怨。最后一条,报酬面议。哈哈!”。
姜亚芬默默地坐在一旁,不举杯,不动筷,看他们笑,自己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碰了碰自己的丈夫说:
“别说这些了,有什么意思?”
“意思?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啊!”刘学尧挥着手说:“中年,中年,现在从上到下,谁不说中年是我们国家的骨干?是各条战线的支柱?医院的手术靠中年大夫;重点科研项目压在中年科技人员身上;工厂的各种难活是中年工人顶着;学校的重点课程也要中年教师担当……”
“你少发点议论吧!一个大夫管那么多干吗?”姜亚芬打断他的话了。
刘学尧眯起眼,似醉非醉地说:
“陆放翁的名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呀!我是个无名医生,可我不敢忘却国家大事。我请问:谁都说中年是骨干,可他们的甘苦有谁知道?他们外有业务重担,内有家务重担;上要供养父母,下要抚育儿女。他们所以发挥骨干作用,不仅在于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才干,还在于他们忍受着生活的熬煎,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包括他们的爱人和孩子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牺牲。”
陆文婷呆呆地听着,轻轻说了一句:
“可惜,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太少了!”
傅家杰愣了一下,给刘学尧酌上酒,笑道:
“老刘,你不应该当医生,也不应该当文人,你应该去研究社会学。”
刘学尧苦笑道:〖Zei8。Com电子书下载:。 〗
“那我就是大右派了!研究社会学,必然要研究社会的弊病啊!”
“找到了弊病,加以改进,社会才能前进。这是左派,不是右派!”傅家杰说。
“算啦,左派右派我都不想当,不过,我对社会问题的确有兴趣。你比如说中年问题。”刘学尧两个胳膊肘扒在桌沿上,玩着空酒杯,又滔滔不绝起来,“旧社会有句话:‘人到中年万事休’。这反映了在那个社会里,我们的民族未老先衰。人才活到四十岁,就觉得这辈子完了,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现在呢,可以改一个字,‘人到中年万事忙’。对吧?四五十岁的人,知识比较多了,经验比较多了,加上年富力强,正是担当重任的时候。这也反映在新社会里我们的民族年轻了,富有青春的活力了。中年人,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
“高论!”傅家杰赞道。
“你别忙叫好,我还有谬论。”刘学尧按住傅家杰的胳膊,谈兴更高了,“单从这方面看,我们这一代中年可以说是生逢其时的幸运儿了。其实不然,这一代的中年人又是不幸的。”“话都叫你说了!”姜亚芬又打断他。
傅家杰拦住姜亚芬说:
“我倒很想听听这个不幸。”
“不幸在于他们最能出成果的黄金岁月,被林彪、‘四人帮’的动乱耽误了。”刘学尧长长叹了口气说:“像你吧,几乎成了无业游民。现在,这批中年人要肩负起‘四化’的重任,不能不感到力不从心,智力、精力、体力都跟不上,这种超负荷运转,又是这一代中年的悲剧。”
“你们这些人也真难伺候!”姜亚芬笑道,“不用你们吧,你们发牢骚:又是怀才不遇啦,又是生不逢时啦!重用你们吧,反倒又叫苦连天:又是担子太重啦,又是待遇太低啦!”
“你就没有牢骚?”刘学尧反问她。
姜亚芬低头不语了。
从刘学尧的这通议论里,陆文婷又感到,他之所以非出去不可,可能不全是为了他女儿,也为了他自己。
刘学尧又举起杯来,叫道:
“来!为中年干一杯!”

这天晚上,客人走了,孩子睡了,陆文婷涮了锅,洗了碗,回到屋里,只见傅家杰歪身靠在床头,摸着自己的额头发呆。“家杰,你在想什么?”陆文婷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忧郁的神色,吃惊地问。
傅家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却问道:
“你还记得裴多菲那首诗吗?”
“记得。”
“我愿意是废墟……”傅家杰把手从额上放下说,“我现在真成废墟了。我已经不像中年人,好像是老年了。你看,头顶秃了,头发白了,额头的皱纹多深了呀,我自己都能摸出来。真像一片残垣断壁,一片荒废景象。”
啊,真的,他变得多么苍老啊!陆文婷心酸地扑到他身旁,抚着他的前额说:
“都是我不好,让家务把你拖垮了,都怪我!”
傅家杰取下她的手,温柔地捏在自己手中说:
“不,这不怪你。”
“我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业务。”陆文婷的眼睛离不开那印着皱廊的前额,声音颤抖着:“我有家,可是我的心思不在家里。不论我干什么家务事,缠在我脑子里的都是病人的眼睛,走到哪儿,都好像有几百双眼睛跟着我。真的,我只想我的病人,我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别说傻话。你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只有我知道。”他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不说了。
陆文婷依偎在傅家杰胸前,伤心地说:
“你老了,我,我真不愿意你老……”
“不要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他轻声地吟着他们喜爱的诗句。
秋夜,静静的。陆文婷倚在爱人的胸前睡着了。泪珠还凝结在她黑黑的睫毛上。傅家杰抬起身子,轻轻地让她在床上睡好。她睁开眼问:
“我睡着了吗?”
“你疲劳了。”
“不,我一点也不疲劳。”
傅家杰斜躺在床边,一手撑着自己的头,望着她说:
“金属也会疲劳。先产生疲劳显微裂纹,然后逐步扩展,到一定程度就发生断裂……”
疲劳、断裂,是傅家杰研究的专题,他常常挂在嘴边,从陆文婷耳边飘过。只有这一次,这些专有名词仿佛有着千钧重量,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啊,多么可怕的疲劳,多么可怕的断裂。她觉得,在这悄静的夜晚,在这大千世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断裂的声音。负荷着巍巍大桥的支架在断裂,承受着万里钢轨的枕木在断裂,废墟上的陈砖在断裂,那在荒凉的废墟上攀援上升的常春藤也在断裂……
十一
夜深了。
病房中的大吊灯熄灭了,只有墙上的壁灯放出蓝幽幽的暗光。
陆文婷躺在病床上,只觉得眼前有两点蓝蓝的光。时而像夏夜的萤火虫在飞跃,时而像荒原的磷火在闪烁,待到定睛看时,又变成了秦波那两道冷冷的目光。
秦波的目光是严厉的。但是,在焦副部长住进医院的那天上午,她把陆文婷叫去的时候,目光却是亲切的,温和的。“陆大夫,你来了,快,先坐一会儿!老焦做心电图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当陆文婷跨上一幢十分幽静的小楼,穿过铺着暗红色地毡的过道,来到焦副部长住的高干病房门前时,秦波正坐在靠门的沙发上,她立刻起身,堆满笑容地接待了陆文婷。
秦波把陆文婷让到小沙发上坐下,自己也隔着茶几坐下了。可她立刻又站起来,走向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小筐橘子,放到茶几上说:
“来,吃个橘子!”
陆文婷摆了摆手,连说:
“不客气!”
“尝一个吧!这是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很不错的。”说着,秦波亲自拣了一个递过来。
陆文婷只好把这黄澄澄的橘子接在手里。尽管今天秦波态度和蔼,陆文婷还是觉得背后冷飕飕的。那天初次见面时秦波的眼光好像两支冷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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