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该干些什么》第2章


“不要,随便打。”
我挤出一团,将头发梳得油光,觉得是那么回事,便问:“现在我看起来多大?”
“二十。”
“你说实话。”
“二十六七吧。”她不知道我对这个答案满意与否,惶恐地看着我走进试衣间。我出来后将衣物丢在一旁,盯着她看了有六七秒,问:“多少钱?”她果然像得救那样飞起来,悬空按好计算器:“都给你打了最低折,共六百,只收五百八。”
“少一点。”
“顶多再少二十,否则一点利润也没了。”
“少一点,买不起。”
“那你说多少?”
我想起妈妈交代的,要对半砍,但我说得更狠:“二百。”
“本儿都不够。”
“二百。”
“叔,你要诚心,四百拿走。”
“我只有二百。”
“二百买走四样东西,生意做不起。你要买一件还好商量。”
我便走了。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男女间两败俱伤的分手。我走得越远,越感觉到她是真的没有利润,但又不好意思回头。然后就在我要走过街道转角,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她喊:“等等,二百给你了。”我转过身,看见她朝我招手,便也举手朝她挥舞,然后才狞笑着,算是如愿以偿地走远了。我身上只有十来块钱。
下午六点半,我回到军校家属院,何老头儿恰好也回来。院落像空坟,只住着他和我,门口却有人二十四小时站岗。对军校新兵来说,这是一项修炼,学校是这样要求他们的,他们执行得很好,四肢并拢,像站进自己的身体那样站着。
我远远地跟着何老头儿上楼,他关上门,我才小心地打开自家的门。屋内那些阴猾的精灵扑上来,我知道它们叫空无。我坐着发呆,不知该如何应付。据说,劳改犯都在漫无目的地工作,以至出狱后变成出色的鞋匠、木匠、裁缝或者雕刻师。而我只学会手淫。我走进卧室,拉上布帘,套弄着,很快射精。
我睡过去,直到醒来再也睡不着。这时我得找点事情干。我怀着侥幸心理,拉亮灯,推开空纸箱,移走花盆、一捆旧杂志和一个插着塑料花的瓷瓶,扯起罩布,找到那个锁孔在上的保险柜,将钥匙插进去,慢慢试探。接着我拉灭灯,重新试探。黑暗使我专注。有一次我打开过它,里边藏着邮票、像章、铜钱等玩意儿。
我想当婶子看到保险柜被盗窃一空时,会顿足惊呼,叫苦不迭,最好是能痛哭流涕。这是她应得的。我和我的一家不欠我的叔叔什么,我来省城投靠他,是这个家族历史上最重要的交易之一。在爸爸和叔叔还年轻时,成绩更好的爸爸作出让步,为供叔叔读大学,在煤窑里埋下肺癌的根。但是原本只是一名公交售票员的婶子,仅仅因为自己是省城土著,便觉得我们全都是欠她的。妈妈送我来省城时,拿出土产,被她傲慢地推回:“拿回去,拿回去,你们自己也不容易。”我真想对她吼:“我妈妈比你有钱多了。”我住进这里后,她和叔叔还没搬走,我每天蜷缩在阳台,羞愧得恨不能自杀。我洗澡,她会将煤气关掉;偶尔看电视,她又踩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她不说我不能坐沙发,但我一旦起身,她便拿抹布来擦;而只要看见地上留有脚印,她又匆匆用拖把拖上几个来回,就像拾粪老农欢喜地发现了又一坨牛粪。
现在她住在分院宿舍,漫长地装修着一所附近的别墅。叔叔去地方挂职已久。我一人住这里。以前日日盼,现在却觉得不过尔尔。只能说,住在房里的人们,最后都让房子得胜了。
我轻轻旋转钥匙,一次又一次,像是落进无解的宇宙。时间消失了。外边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前,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响,来者找出一枚插进锁孔,防盗门便发出嗒的一声。有人来了,多么正常啊。我继续旋转钥匙,直到猛地意识到什么,疯狂扯它,扯不出,索性扭断了。婶子打开第二道木门,我凭感觉罩好罩布,将边角拉直。她先后关上两道门时,我将旧杂志和瓷瓶放上去,想想位置不对,又放一次,然后捉起地上的花盆。我的手剧烈颤抖,几乎让它掉落下来。
谢天谢地,布帘是拉好的。
婶子拉亮灯,只迟疑一两秒,便朝卧室走来,我扑到地上,喘着粗气,数出一个数字:四十四。她撩起布帘,探进头来,不知道我的后脚正将大纸箱推回去一点。
“黑咕隆咚的干什么呢?”她彻底拉开布帘,让灯光漏进来。
“俯卧撑。”
“不好好读书,做什么俯卧撑。”
她将我踢起身,好像要寻找什么,一无所获,然后像是极随意地拉开纸箱,捉起瓷瓶,接下来也许要挪走花盆、杂志,揭开罩布,查看那个保险柜了。我迫切感到要说话,说什么都可以,就是想说,说完就掐死她。她此时却回过头来,诧异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怪,不是叫你去读书么?”我瞬间脸色通红,僵立在那里。
“出去。”
她明确下达判决,我才全身汗湿着走出来。我坐在沙发边沿,像头伸在铡刀下的囚犯那样,等待她愤怒地走出来,告诉我我都干了些什么。但她出来时却只是往包里塞几件旧衣服,我感到不可思议。
“明天我去你们老家碰你叔,需要帮你带钱么?”她说。
“不用。”我虚脱起来。然后她走了。她走掉很久就像还没有走掉一样。我去卧室看,保险柜的罩布不像被扯起来过。
第三章 前奏
后来我躺在床上,想安定自己,
却又被紧紧攫住,不得安生。我起来数趟,每次都以为能找到办法,却只不过是陷入到更深的焦灼当中。
第二天上午,我去看锁孔里断掉的钥匙,它像阳具,被长着牙齿的阴道悲哀地咬死。我需要一把老虎钳。我去学校拍毕业照,可以顺路买回。
这天光线柔和,照在成行的绿树上,使学校干净、疏朗。他们团在一起,唧唧喳喳,我站在一旁格格不入。照相分两个步骤,每人先照头像照,最后合影。在等待时,我窥视着孔洁,她穿着白色丝绸演出服、淡红裙子,打着蓝色领结,不时擦汗湿的头发。太阳照下来,使她更加的白,就像照在雪地上那样让人心慌。
在上学之外的所有时刻,她的母亲都像一条可怜的狗跟着她——这是她跟我说的。在她的父亲死掉后,她成为母亲唯一的财产,被关在门里,像工人那样操练小提琴。每次演出,母亲都僵硬地坐在台下,细细观察观众的表情,然后极其严肃地将她领走,直到有天她让所有观众起立鼓掌,母亲才搂住她,又是哭又是笑。
她唯一的秘密是一只小狗。她窝藏着它,处心积虑地与母亲周旋,不足两天,便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每天下课,她都找人寄养,最后找到我。我有一间房子,一个人住。我把狗养死了,因为恼恨地踢了它一脚,它从此一蹶不振,死在她怀里。她用小铁勺一勺一勺挖它的坟地,泪水汩汩而出。我告诉她是别人踢了它一脚。
现在,她看到我在看她,觉得我有事,便走过来。她的眼神充满柔情,就像一个哑巴看到另一个哑巴、一个聋子看到另一个聋子那样。我们都死了爸。她说:“你很不开心。”
“我和我的婶子很麻烦。”
我不敢直视她黑漆漆的眼睛,随便又说了句“没法活”,便不安地离开了。
照相的地方有块钉好的白布,前面摆着一张椅子,有人坐上去,大家都行注目礼。轮到我时,我感到很不自在,照相师傅把脑袋从照相机后抬起来,说:“你也该理理你那乱蓬蓬的头发了。”大家哄堂大笑。我嘴唇哆嗦,脸色发红,但还是抬起下颌,将茂盛的胡子、咬紧的腮帮留在镜头里。我让眼神显得冷漠。我觉得这种照片就应该按通缉令的标准拍,这时讲究美没有任何意义,这就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印象。
合影后,我找到多少有过一点交情的李勇。他惊惧地看着我。他告过我的密,我们为此打架,他输了。我宽宏大量地拍他肩膀,搂着他耳语:“一日是兄弟,一生是兄弟。”
从此,我再也不会回到这所学校。
买到老虎钳后,我清查余额,还有一百来块,索性又换地方买下尼龙索和弹簧刀,这样就剩不下几个子儿。我知道购买管制刀具需要开证明,因此开始只打算买水果刀,但当店主露出共谋者才有的笑容时,我忽然觉得不必那么谨慎了,要了匕首。他将我拉到内间,找出一箱军用弹簧刀,我挑了最便宜的那把。
我觉得有一把弹簧刀,事情就会有一种仪式感。我将它藏在包里,走过人群,不一会儿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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