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活》第69章

一路再多坎坷，往日诸多任性，岳家两位女儿，此时也不由挺直脊梁，看向胞弟的目光满布信念，仿佛见到其大好人生康庄之衢，已在脚下成就铺展。
岳琳自将军府赶来，最后一程，几乎用了奔逃的姿势。
父母成全岳昆，情态镇定。纵然前路茫茫，剡棘密布，世间父母也多半不忍阻碍子女虔心抉择第一步。即使看穿结果，料定他必定跌落，受伤后终至痛于父母心头，他们却仍要互相搀扶，远望儿子义无反顾的路。
可惜情人爱侣间，极少做到这点。
爱人，很容易爱上一种抽象的满足。尽心尽力的对象，往往颠倒成贪妄的自己。
岳琳很清楚，她若体贴，早该替王忠嗣清理行装，打点包袱，送他齐齐整整离家，而非不管不顾，任由小六替她做这些，该当她温柔细致的事。
她若懂事，就该眉目带笑，语间含情，让他走得无挂无牵，想他所想，择他所择，成全他所有的重责大任。
可岳琳，终将自己摆在了前头，自私了又一回。
她不甘不愿，远离温暖丧失依赖，于是，在王忠嗣面前，漏洞百出地，装了一装平静，示了一示淡定。
乱得没有主张，慌得失掉气力，疼得心头抽了筋，叫她拿什么，又还剩余什么，再去替王忠嗣想一想，再去顾念他怀有何种感受。
王忠嗣又一次骤然离开，岳琳又一回失望。
无可奈何的局势，不日即将倾来。岳琳寝食难安，无能为力，因而撕心裂肺。
*
现如今，岳裳在东宫的日子，喜忧参半。
有关韦坚的事，经由岳琳、岳裳，顺利报禀了太子。不出岳琳所料，萧相最后的忠告，取悦了太子殿下，他将岳裳母子看得越发重。可太子妃，得罪地不轻。
早年已受冷落的张美人，被太子妃拎到了前头。明里暗里整岳裳母子的大小伎俩，成也好败也罢，太子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结局都由张美人受。
岳裳的日子不好过。
明明可以预计，其实能够避免。可她岳裳的亲人，她的爹爹，她的妹妹，毫不犹豫看她受罪。
这一次见面，岳裳没有出口抱怨，但她的语气不咸不淡。岳琳清楚她有委屈，因此不吭声，听她一通嘲讽，“痛失手足，殿下心里不好受，五王不在了，殿下欲同皇甫将军更亲热，也算替王爷尽一尽孝。可将军已升任陇右节度使，镇关边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思来想去，殿下也是没有法子。我求了回家，倒想起当初，琳儿同皇甫将军义弟原是熟人。这件事，岳琳，殿下让你效劳呢。”
岳裳说完，淡笑着，冷眼看过来。
很多事，岳琳可以做。很多时候，她已学会妥协。可，见李昱，不行。
岳琳沉默以对。她的沉默，通常不表示默认，而是一种，无言的抗拒。在场的太史、夫人，和她的亲姐姐，都没有错解。
“怎么？岳琳，很难做到？又有多难？”岳裳仍逞笑意，“明知太子妃会如何折腾我，我不照样将你传的事情办了。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切以大事为重。王忠嗣能不能误会还另说，你又何必推脱？再说，太子殿下，并不是在拜托你。”
她将话说到这种程度，岳琳朝岳太史的方向看去一眼。岳太史甚至嘴角噙笑，两个女儿你来我往这样争斗，他作壁上观，不劝也不帮。
事到如今，言语上的争锋，岳琳再也赢不了岳裳。似乎从前，她也没赢过。只是岳裳，往日不争。
于势于理，太子殿下开了尊口，岳琳应不犹疑答应。可于情……于情，在场谁也没关系，谁也不太在乎。
岳琳不再踟蹰，把这件事，应了下来。
她本以为，今生都不会再与李昱相见。
不是因为王忠嗣，而是魏飞雪，已经不在了。
就在岳琳与王忠嗣呆在东阳的最后一年，就在她回京的前夕，魏飞雪心悸突发，未有挨过那一个寒冬。
李昱拒绝岳琳焚香悼念。他连自己都抗拒，何况岳琳。他怪岳琳，更恨自己。原本能有许多欢笑，原本该有更多甜蜜，他却执迷不肯给。
人从后悔的那一刻开始，才昭示着，明明白白的失去。
那一天，岳琳还稍微打扮了一番，装作往璞玉楼光顾了几刻，才往当初为飞雪治过病，与她吵过、笑过、闹过的院子去。
再踏进这座，被李昱置得气氛压抑的院落，很难不触景伤情。
李昱还是一个人，孤零坐在院中石案边。手握丹笔，却忘点青。犹自发着呆。
岳琳挣开婢女，闯进去也懒得与他多说，直言道，“太子有话带给皇甫惟明。”
李昱从案前抬眼看她。她不请自来，还是那副脾性，霸道随意，不经他允许，落座在对面石凳上。
李昱冷笑，“如今这样的事也让你做？多年痴心追随，就换来如此相待，岳琳，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
时隔多年，李昱不开口则已，语出仍是直击人心坎。最懂岳琳的人，其实近在眼前。不论从前那位，还是现在这一个。
“这就是命。很久以前，不经意一个选择，往后的路就安排好了。李昱，冥冥之中，是注定的。”
“对。都是命。可是我很后悔，当初怎么瞎了眼选你？”李昱说完，满脸嘲讽，也不知想要刺伤岳琳，还是他自己。
“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我来，只是太子想递句话给皇甫惟明，日后，他会赐太妃出宫，命人好好孝顺。”
“呵呵，她儿子尚且没活到，太子殿下怎知娘娘活得到？不过虚言妄语而已。”
“是不是虚言，只看皇甫将军信不信了。”
听她这么说，李昱终于凝起眸光，认真看了她一眼。“从前不过没心没肺，现在，倒越发无情无心了。岳琳，这就是你挑的日子？”
李昱第二次问她这句话，岳琳却根本不想答。
“李昱，从前那些都忘了吧。你还能再选，这次就睁大眼睛，日后好好过。”岳琳柔软了声音，对李昱说了最后一句话。
李昱听得好笑，“你叫我好好过？岳琳，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你不来，我自然过得好。你现在就走。你我，不需再见。”
？
☆、数战不殆
？ 冬去春来，水暖花开。鸟啼声声脆意之中，姹紫勾意，新翠垂滴。努力一把，爱一片大好春光，亦不算太难。
万象新始，两个不起眼的宫女，悄无声息调换了位置。
寿王爷一面自困于王府之中，宠德四娘，过歌舞升平的享乐日子，一面将宫女允珍弄进了太极殿当值。从前惠妃宫中，允珍为娘娘打理一头瀑丝，极得娘娘看重。换到太极殿，有德三引着照看着，共于御前侍候。
同一时间，东宫承徽岳裳的屋内，亦添了一个丫头，名唤春兰。她于内宫之中差龄不短，调去东宫头遭见太子，乖顺地跪于殿下座前，嘴皮子十分利索，道，“婢家三娘在璞玉楼，随侍李昱李郎君，按例每月都会在宫门外头探望奴婢。知晓奴婢来了东宫，伺候殿下娘娘，我家三娘很是高兴，叮嘱婢好生当差呢。”
*
是岁，王忠嗣为灵州都督，云麾将军加身，一度兼河东节度使。这一年，零星消息不绝于耳，或传王将军奉命北伐契丹，或言将军赴西御寇境吐蕃。
岳琳捏着家信，纷纷扬扬再多传闻，不过一笑置之。
天宝元年，八月。
王忠嗣已深入一片广袤原野之上，与东/突厥军第三战，将军仅遣出半数朔方人马。鸣金声远远传来，将军自军案前起身，掀起主帐帘布，傲立于齐整的军营中央。
马蹄阵阵如雷点，纷至沓来，夹杂此役将士凯旋的欢呼聊笑，由远而近。将军面庞沉静如水，此时突绽一抹笑意，坚毅眸光远眺天色，遥远边际尚且明朗。这一仗，部署周全，决以神速，整军胜得漂亮！
郭子仪打马冲在头一个，率先归营。只见他飞身下马，奔至王将军面前，神情激昂，声色嘹亮，“将军果真料事如神！幸亏光弼从旁策应，否则我方胜败尚难预计！俘这些人马不提，能否全身而退亦未可知！”
王忠嗣朗笑看他，“你小子，这帮胡人亦是马背上骑斗长大，此前中我两回计，岂肯轻易再上钩？”将军眸光从上往下将郭子仪一探，随即沉了脸色，语峰突转，责问郭子仪，“你的箭呢？落了不止一支？”
“哎呀，糟了！将军，这……我……”打了胜仗的欢颜尚未替代，郭子仪自知触犯军纪，支吾难言。
王将军不待他多说，肃然命曰，“自去领罚。”
王忠嗣治军，甚惜兵器。兵若?